我像個叛逆的孩子,在她工作過的書房里,執拗地點上一根煙,才打開了那封信:
我知道,我已經走到了應該死去的時候,因為我下一次覺醒,會是在我女兒的身體里。
這是我選擇去死的原因,也是我最后的秘密。
那根能讓我徹底死去的蠟燭,其實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到了我的手上,但我這一生,從來沒有想過去死。
雖然背負著永生的詛咒,我卻始終相信,老天既然選擇讓我在那個鬼地方活了下來,我就值得好好活著。
我不相信有來生,所以這漫長的一生就算活得艱難痛苦,我也沒有辜負過自己。
我的家族親人說我是報應、是詛咒,他們痛恨我,想讓我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為了活下去,只有不斷逃離。
但我被血脈牽絆著,一次又一次地輪回,永遠無法逃離那個家族。
慢慢地,我發現,我的覺醒并不是漫無目的的,每一次,我都會在與我血緣關系最近的那個人身體里醒來,這個選擇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這漫長的一生,我一直都是孤單一人,不敢讓自己的靈魂愛上任何人,更不敢讓自己延續下血脈。
生兒育女,對普通人來說,是愛之所至,人之常情,但對我來說卻是無法接受的災難。因為血脈,我注定會奪走自己孩子的身體,殺死她的靈魂。
這大概是上天對永生之人最大的懲罰吧,永遠孤寂,孑然一身。
可轉念一想,或許這也是一種提醒,正常人一生不過百年,我卻擁有無限的生命,何苦去受情傷。
用漫長的時間去懷念一個生命中的過客,那一定是種折磨,自討苦吃。
我用盡了一切方法去排解孤獨,但我發現,我的時間太長了,長到我再也找不到讓自己忘記孤獨的方法。
所以我動了那個念頭,我愛上了一個男人。
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到時間每天都在飛速走過,原本對我來說毫無價值的時間,都讓我不得不開始珍惜起來。
我也感受到了愛,我終于明白了自己讀過的那些纏綿悱惻的故事和詩詞,這是我第一次觸摸到愛,溫暖到灼熱。
它好像有無限的力量,從我愛上那個男人的第一天起,孤獨就再也無法靠近我了。
我清楚地知道未來會走向何方,但就像盲人第一次見到光,雖然會刺痛流淚,卻還是舍不得眨眼。
愛,就是我的光。
我們有了家庭,有了孩子,看著那個小小的生命在我身邊一天一天長大,我第一次有了死的念頭。死對于我來說,不再可怕,反而成了幸福的終點。
但愛也讓我變得膽小又懦弱。我不敢告訴我深愛的人真相,也沒有勇氣親手終結自己,所以我只能讓被我奪走身體的那個女人來殺死我。
其實在我覺醒之后,被我奪走身體的人并不會立刻死去,她們的靈魂也會抗爭,只是她們太弱小了,我是一個活了上千年的怪物啊。她們懷著對我的恐懼,逐漸變得瘋狂,最終都自己選擇了消失。
人生總有意外,我不能讓自己有機會在女兒的身體里覺醒。我擁有過愛,雖然只有短短十幾年,但那也足夠撫慰我漫長又孤寂的一生。
在我決定走向自己終點的時候,我把殺死我的方法告訴了那個女人,只是她已經不再清醒理智,我擔心她的瘋狂錯亂會讓我的計劃落空,所以我開始寫自己的故事,希望看到的人能毫不留情地殺死這個邪惡的我。
曾經為了求生付出一切,如今卻一心求死,我用力活了那麼多年,想要安排自己的死亡,肯定也會做到完美無缺。
很慶幸我做了足夠多的準備,因為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那個女人從樓上跳了下去,帶著我活生生的靈魂一起。
我在女兒的身體里睜開眼睛,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了那根蠟燭,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到來了——我想我還是不懂愛,或者我沒有想到,女兒會那樣愛著我。這個小丫頭,她比我想象中還要聰明,她不肯讓我死。
人生中唯一一次,有一個生命愿意用自己的身體接納我的靈魂,毫無保留地愛著我。
但那一個月,我所承受的,是比以往孤寂歲月更加痛苦的折磨——我知道我在慢慢殺死自己的女兒,天真的她還不明白死亡的真正含義,卻已經愿意為我赴死。
所以我最后,只剩下了一個選擇,就是你,我深愛著的男人。
對不起,我太膽小了,連活著都不怕,到頭來卻怕親手結束自己。
對不起,要讓你做這樣的事。我知道你有多麼愛我,但我也知道,你和我一樣,也愛著我們的女兒,所以我不怪你,你保護了她,我會很感激你。
對不起,我不該將你拖進我的命運里,讓你承受這一切,是我的自私。
我這一生唯一愛過的人,感謝你,親手結束了我的痛苦。你是一個溫柔善良的男人,你還有一生的時間,我知道你一定會遇到另一個女人,你們會組建一個更加幸福的家庭,女兒會在你的陪伴和保護下快樂地長大。
她年紀還小,時間會讓她忘記自己的身體曾被自己的母親占據過。如果萬一,她記得這一切,你一定要告訴她,那只是她的一場噩夢,她的母親到死都很愛很愛她。
她很愛你,所以一定會相信你。
最后,我最愛的人,希望你忘記我,忘記我的愛,也忘記我對你犯下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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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信的那一刻,我才終于相信,這次她是真的離去了,我永遠失去了她。
就像一顆大石壓在胸口,讓我無法呼吸,只能用眼淚宣泄心中的疼痛,女兒被我的聲音吵醒,站在書房門口,小心翼翼地看著我。
我向她伸出手,她跑過來撲進我的懷里,抬頭問我:「爸爸,你是想媽媽了嗎?」
我點頭,感覺她雙手更加用力地摟緊我的脖子。我知道,她是在思念自己的母親。
人生一世,最長不過百年,用來懷念一個人剛剛好,不會因為太過漫長而感到沉重。
后記
最終,我還是決定將剩下的手稿全部燒掉,不管手稿里面的記載是否真的能讓人實現永生,妻子經歷過的那種痛苦和絕望,我都不希望看到同樣的命運再次降臨到任何人身上。
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只是我沒有想到,永生的秘密依舊在蠱惑著貪婪的人心,很快我就接到了陳醫生的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年輕而陌生,帶著巨大的恐慌:「蠟燭,那根蠟燭,我需要那根蠟燭,求求你,救救我的兒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