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一片猩紅,我卻仿佛看見了多年前那場細雪。
爹爹背著琴,姐姐撐著傘。
他們一同在門前回頭向我道別,天光勾勒出他們的輪廓,我身處昏暗的室內,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們背光的面孔。
爹爹,姐姐,二郎為你們復仇了,你們可高興了?可安眠了?
你們從不入我的夢,是在怪我還沒有殺了伏陰嗎?
還是在怪我滿手血腥,成了一個與他們一樣的畜生?
等等我,再等等我。
12
這年的年末,伏陰登位稱女帝。
在我的讒言下,她廢棄定遠侯,幽禁太子清晏,封我為玉面侯,位同帝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她上朝時,我同坐龍椅,共議天下。我一心只討她高興,不顧勞民傷財,大興土木,為她修筑行宮御苑,又大肆選秀,收攏天下美男,建成酒池肉林,日夜荒淫作樂。
民怨如沸。
這些年,我忙著在京府惑亂朝綱時,定遠侯一直帶著清晏四處走訪民生,懲奸除惡。天下始終未亂,百姓尚能度日,全拜他二人之功。
如今女帝寵信奸臣,行事荒謬絕倫,原本在民間便賢名遠播的太子,此時更成了民心所向。
寒冬愈寒,春便愈近。
大雪落下那一日,定遠侯及一眾良臣終于說服了太子,護他殺入皇城,清君側。
摧枯拉朽般,覆滅了這荒唐腐爛的王朝。
我與伏陰成了階下囚,被分關兩處。
是夜,定遠侯悄然來訪。
「侯爺,你來了。」
紅泥小爐上溫著一壺新酒,我坐在窗下,仰頭看外面的大雪。
月色明亮,照出一片純白的瓊玉世界。
「事到如今,也該有一場大雪,將這世間的污濁埋葬了。
」
他望著我, 滿目不忍:「我已備下假死藥,你大可脫身而去。」
我為他斟上一杯酒, 搖了搖頭:「侯爺錯了,我是奸臣, 該有奸臣的下場。新帝即位,他該知道什麼是對的, 什麼是錯的。」
「可你……」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多年前那個中秋, 我踏月而至, 攔下他的馬車。
我告訴他我的身世、我的仇恨、我的謀劃。
殺了皇帝和伏陰太簡單了,一把刀, 一壺毒酒,對那時的我來說已是輕而易舉之事。
我想要給這天下一個明君。
他要有皇室血統,這樣才能名正言順地坐穩皇位。
他要有一個心懷萬民的領路人, 這樣才能得到良好的教導。
我告訴定遠侯, 我要送給他一個孩子。
我早查到他的秘辛――沙場刀劍無眼, 他受過許多傷, 已無力生育。
這個孩子能繼承他的信念, 延續他的愿望, 坐到最高的那個位子上,護佑天下再沒有流民。
而他不必起兵造反, 將更多百姓卷入戰火之中。
「本侯如何信你?」
「不是侯爺選擇信我,是我, 選擇相信侯爺。」
那夜之后, 我們便分道行事。
他與清晏向光而去, 我在暗夜踽踽獨行。
如今,到了暗影該消失的時候了。
新帝即位,未曾包庇亞父玉面侯,一舉誅殺奸臣一黨, 還萬民一個河清海晏的天下。
這是最好的功績,也是除去沉疴最好的機會。
我將厚厚一沓名單證據交到他手上,那是我這些年拉攏的奸黨小人。
「侯爺,除惡務盡。此后種種,有勞侯爺了。」
他死死抓住我手,眼中淚光盈然,最終還是肅然一拜:
「我為天下萬民, 叩謝駱晉先生。
」
我苦笑了一聲。
駱晉?我早不是什麼駱晉了。
我是出身卑賤,作惡多端的佞臣,檀奴。多少人命在等著我血債血償。
我和伏陰一樣該死。
一夜大雪。
雪盡日出的時候, 我等來了新帝的旨意, 數盡我數十條罪狀:
「……罪大惡極, 處以極刑,以慰天下。」
跪在法場上, 望著身側瘋癲怒吼的伏陰,我由衷地笑了。
這掏出五臟, 烈焰焚身的酷刑, 你可喜歡嗎, 伏陰?
唯愿這熊熊烈火,能燒盡我身上這數十年的恨與惡,還我一個清白的靈魂吧。
讓我能在死后, 有勇氣追上我的爹爹與姐姐,回到那桃花盛開的小院,聽他們再含笑喚我一聲:
「二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