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似乎能聽到有些河流被凍成冰川,風雪遮蓋了千山,許多我以為只存在于傳說里的故事,忽然就落在了我的肩頭。
陛下的目光清楚明白——他不認識我,他只是能猜出我是誰。
那我該如何面對這個陛下呢?
思緒百轉,也不過彈指,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跟陛下一樣是笑,我想這個人愿意領兵秋毫無犯,又愿意光復漢室,還于舊都,我總該笑著對他。
我說天下有陛下,實乃大漢之幸。
陛下翻身下馬,我看得出來,他也真心實意,他說大漢有相父,才是千古之幸。
這是我跟陛下所見的第一面。
沒有三顧茅廬那麼多坎坷,但我們彼此都還笑著,總算還有不錯的交情。
只是我沒想到陛下還愿真心實意叫我一聲相父,這難免讓我多想了幾分阿斗,有時候我也會想,要不要勸勸陛下,真沒必要再叫我相父。
可每次看到陛下那雙眼,赤誠熱切,意氣飛揚,我便又住了口。
我不知道這句話說出來,會不會說破我們之間無聲的默契。
屆時一個年輕的、熱烈的陛下會不會就消失在我的面前,取而代之的是陰沉的、老練的政治家。
我只是安心辦事。
陛下大抵是后世之人吧,許多這個時代不曾有的東西,他都能幫我們造出來,許多這個時代沒有的山川地形,他也會誤認。
陛下似乎也不愿遮掩,他指著長安,笑說幾百年后經過黃河改道,此處該有一高原,騎兵要是能從這里殺出,長安城下的軍隊無論是誰,朕都能給他沖潰。
我就笑,說陛下天命所歸,自然如此。
陛下就看我,我也扭頭看他,我們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其實陛下應該沒想著瞞我,有了陛下我便比以往清閑許多,每每這個時候,陛下總喜歡找我飲酒,他有次喝醉了,還會捧著我的臉,說我比畫像上好看許多。
我沒問是誰畫的像,我就說陛下以后還是少喝點。
陛下為了證明他沒醉,把印刷之術傳給了我,后來陛下還對群臣說,自己什麼都沒提,就一想法,相父便立刻做了出來。
我哪有那樣的本事呢?
陛下說你有,你要是沒有,這從古至今千百年,就沒幾個人有了。
陛下望著我,目光如劍,篤定非常。
我能怎麼辦,我只好沖他一笑,說陛下抬愛了。
其實有時候我也想過,如果當初陛下早來些年,早在主公之前便三顧茅廬見了我,或許我也愿意追隨他去成就一番偉業。
陛下跟主公不太一樣,主公出身寒微,他的以人為本,是喜歡穿梭在市井之中,跟所有人都能混成朋友。
陛下也會以人為本,但他往往是隔著一層,隔著墻壁,隔著宮城,隔著一條街,聽萬家燈火里的笑聲,他覺得善莫大焉,自己特別開心。
都好,都很難得。
沒有遇見主公之前的我,跟陛下很像。
后來就是陛下親征北伐,留我在成都漢中管理后勤。
我要做的事很多,鎧甲要幾分厚,穿幾層,那都是有講究的,這一仗要打多久,要不要準備過冬的物資,天若下了暴雨,有沒有熱湯新靴,都是要一一想到的。
陛下臨走之前,看我把這些事有條不紊,一一擠出來,忍不住連連贊嘆。
早朝還沒開始,就拉著我又去群臣之間顯擺,從費祎蔣琬到趙云魏延,一個個說過去,說你們各有各的缺陷,唯有相父,是千古完人。
我哭笑不得,說陛下你大早晨的,就特地拉我出來說這個?
陛下嘿嘿直笑,說朕這是讓他們知恥而后勇。
陛下的做法好像沒能起效,這群人有一個算一個,也都笑嘻嘻的,連連點頭,說那是那是,臣等望塵莫及。
陛下笑呵呵的,沒半點失敗的氣餒。
大半年的工夫,陛下破長安,斬司馬懿,復攻洛陽,三千玄甲軍大破十萬曹軍于虎牢關,徹底滅亡曹魏。
而我也沒閑著,孫權又來偷襲,還勸降了李嚴。
那勸就勸吧,這麼愛勸降,那我多塞給你幾個人,等你深入益州腹地,我也讓你感受感受什麼是背刺的滋味。
火候差不多了,我命人反水,堵住益州大門,我與關平關門打狗。
斬糜芳,水軍大破陸遜,大火燒成一片,我在火光里見到關平帶淚長笑,我也低聲對幾年前的主公呢喃,說咱們的仇,終于報了,大漢已經還于舊都。
這一年,陛下改元貞觀。
那幾年陛下見了我,總會嘿嘿的笑,喝多了就拍拍我的肩膀,說諸葛亮啊,這可是活的諸葛丞相,怎麼就成了我貞觀年間的丞相呢?
我:……
只是陛下笑幾聲后,似乎又想起了什麼,猛一回頭,后面什麼都沒有。
再望過來時,陛下的笑容就沒那麼多了。
我知道,他是想他的那些故人了。
比如有個叫魏征的,他提過幾次,還有叫李靖的,我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但我知道陛下一定很想他們。
就像我也想主公,想云長,想阿斗一樣。
于是四目相對,兩道穿越千百年落寞而孤獨的身影互相映在彼此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