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眠還沒見過他養的這條巨大黑蛇蛻皮,不知是它在無人的角落悄悄蛻過,還是始終沒出現過這種沖動。
仙人欣喜又擔憂。欣喜在于,這條蛇沒白養,吃他那麼多好東西。
至于擔憂……它如今已經比樹干都粗,再長大,他怕它把床睡塌了。
陶眠觀察大蛇幾日,果然,在某天清晨,蛇頭出現了一圈起皮的狀況。
外面干枯失色的是蛻掉的老皮,而里面黝黑發亮的,是新皮。
蛻皮的過程中,人不能干預,只能等蛇自己努力。
陶眠每天看著那點露出來的干皮,強忍著整張揭下來的沖動。
他叫黑蛇離他遠點,免得傷到它。蛇還沒自覺,照舊蜷在他的腳邊或者手邊打瞌睡。
有一天午后,日頭西斜。陶眠曬足了陽光,準備收拾收拾東西回屋。
若是平常,黑蛇就算沒睡醒,也會迷瞪著掛在他肩膀或者手臂,跟他回去。
但今天不一樣,不論陶眠如何呼喚,大蛇都沒醒。
仙人大驚,以為蛇就這麼死了。
他默默哀傷半日,趕在天黑前,在后山挖好了坑,把蛇埋進去。
講究的就是一個高效。
甚至打好了碑——大黑蛇之墓。
言簡意賅。
做完這件事,陶眠就回去睡覺了。他睡到一半,猛然驚醒,頓覺把蛇這麼埋,略顯草率。
于是他連夜又把蛇挖了出來,帶回房,用掃床的小掃帚給它去去土。
大蛇一動不動,宛如烏木雕像。
——不如就把它當個雕像吧。
仙人自己瞧不出大蛇怎麼了,只是把它從土里挖出來后,忽而又能探得它的一絲氣息。
活著就行,管怎麼活著呢。
他把大蛇穩穩當當地供在榻上,真當成了個辟邪的擺件。
別說,還真管用,他再也沒做過噩夢。
一日清晨,陶眠踩著一地熹微晨光,到山中采露。
灌了一小罐的晨露,他路過溪邊,側坐在一塊黑黢黢的怪石,手指伸入溪水,粼粼有光,潺潺而響。
他瞇起眼睛,看水流從他指尖的縫隙穿行,日子便如同這水一般,一天天地過去。
轉眼便是五年。
這五年間,陶眠遵循他在心中默默定下的規矩,極少出山走動。
阿九時而來山中拜訪,有摯友探望,也不覺得寂寞。
陶眠唯一一次著急出山,還是他得知來望道人病了的消息。
這消息是來望自己寫信,在信中說他病得快死了。
陶眠活到這把年紀,最聽不得一個“死”字。他一路憂心忡忡,滿腦子都是來望道人那張胡須稀疏頭發寥寥的老臉。
等他到了栗子山,漫山遍野地尋,才找到在栗子樹下醉眠打鼾的道士。
道士一手插進襤褸的衣物,抓抓肚皮,鼾聲震天響。
陶眠垂袖,立在他的頭顱前方,忽而抬高左腿。
“欸欸欸——這是要作甚!”來望于夢中驚醒。
“我要把你的腦袋踩進泥土,無用之物,化塵去吧。”
“……”
來望及時制止仙人的暴行,把他舉起來的腿規規矩矩地請下去。
“我沒騙你,”來望為自己辯解,“我是真病了。”
“你什麼病。”
“你看,你這是什麼表情?我跟你說,我現在病入膏肓,一天只能吃三頓飯了。”
“……”
“哎哎!別抬腿!放下放下,好好說。”
來望收起插科打諢的心思,坐起身來,盤著腿,靠在那棵沒有生命的栗子樹下。
“小陶,關于生死之事,在你面前談,我純屬班門弄斧。”
“你又不止一次了,這時候自謙個什麼勁兒。”
“……”
道士被仙人直白的話語噎了一噎,掏出酒壺呷一口,抹抹被打濕的胡須,望向緋色的晚霞天。
“人近黃昏啊,有日出就有日落,我想過我有這麼一天。”
“這是在交代后事?我先說好,你不是我徒弟,你死后,我不會在桃花山給你立碑,也不會傳誦你的故事,也不會去刻意思念你,只是偶爾酒足飯飽,會想起過去有個邋遢老頭,常在身邊打轉。”
仙人站在道士身側,道士一抬頭,只能看見他的側臉,繃得很緊。
明明在和人說話,眼睛卻定定地眺望遠方。
道士知他口是心非,咧嘴無奈一笑。
“我倒希望你說到做到。”
“……”
這下輪到陶眠沒話說了。
“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仙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不穩,“來望,你很會賴皮,你肯定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活到我不耐煩為止。”
來望不知該如何寬慰他,他只是個得了一絲天道垂憐的凡人,又有幸遇到紅塵仙,方能活得這般久遠。
他曾經不畏懼死,如今倒有些眷戀生。
“能和你做半輩子的朋友,是我三生之幸。”
來望如是說道。
那晚他把話說得決絕,不留余地,陶眠以為他活不過明天,今晚就要被鬼差劫走性命。
他都做好悲傷的準備,默默消化忍受一切。
結果第二天一早,來望叼著一只蘋果出現在他門前。
“做啥呢?”他望向獨自坐在窗前,背對著他的陶眠,“你該不會在這里坐一晚上吧?對月吟詩?這麼好的興致?”
“……”
陶眠的身影驀然一僵,然后陰惻惻地回頭。
“我以為你要死了。”
“呃——”
來望先是驚訝,又大笑。蘋果嗆入喉嚨,他咳嗽個不停,眼淚飆出。
陶眠冷笑,也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