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已經影響到了我的神智,我說話顛三倒四,女子卻并不打斷我,而是津津有味地聽下去。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只是,太需要向誰訴說。
我講了梨花村,講了桃花山,她從我并不華麗的鋪陳中幻想出它們的美,連連驚呼,如在眼前。
我提起老仆、秀才、左使……我的恩人。
還有養父母、談家、幽冥堂……我的仇人。
她是個很會配合別人說話的人,提到前者她歡喜,提到后者,她代替我恨得咬牙切齒。
愛憎分明的性子。
最后的最后,我才與她講起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我的師父。
我的弟弟。
我的師父像乍破云層的天光,驅散了我前面人生的陰翳和不幸。
在桃花山是我一生中最歡悅的時光,沒有之一。
師父和山,把這樣千瘡百孔的我接納了,不帶任何附加條件。
這是我人生里少數的幸事。
然后我提到了隨煙。
隨煙、談放、幽冥堂堂主……一時間我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我只能把一切過往,一股腦兒地傾倒而出,好的壞的混在一起,早已分不出彼此。
說到最后,我的眼眶漸漸熱了。
但對面的女子哭得比我還傷心百倍。
她先是小聲抽泣,隨后又仰頭哭號,抹著眼淚,語無倫次地說些什麼。
她哭得有些滑稽可愛,我反而止住淚意,變得哭笑不得。
心中卻又有一絲寬慰,原來彌留之際,還能有人為我、為隨煙這樣難過。
她哭過之后,問我有什麼心愿未了。
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我給了她錢,卻不看她表演節目,她心里過意不去。
我的身體此時已經漸漸說不出話了,想來,是總算要迎來終末。
我說我有兩件事相求。
其一,帶我和隨煙的尸體,回到梨花村。
其二,把我懷中的這封信送到桃花山的仙人陶眠手中。
我沒有力氣握筆了,如果不嫌棄,還請她幫忙代筆,完成信的最后一部分。
我和她素昧平生,這兩件事又并不容易辦。于是我叫她不必勉強。等會兒我就死了,她先應下來,之后該怎麼做,我也不會知道。
但她拍拍胸膛,信誓旦旦地與我保證,說她從不失信于人,一定把兩件事辦妥。
她說好了,現在你可以安心赴死。
我笑笑,仰頭望向漫天星河。
繁星鑲嵌在天際,落進眼底,墜入江流。
我仿佛也與它們融為一體。
師父,你經常掛在嘴邊的“萬物與我齊一”,是否就是這般感受呢?
她問我為何不回到桃花山,而選擇葬在梨花村。
我說桃花山的墳地已經很擁擠了,不能再容下我們兩個。
女子驚訝地睜圓了眼睛,問我口中那麼美的桃花山,竟是個亂葬崗嗎?
我搖頭失笑。
我說擁擠,卻并不是真的在說墳地擁擠。桃花山那麼廣袤,怎會安葬不了兩個異鄉的人。
我只是顧及那山上的仙人,不想他的心承載太多。
我想,只要不見尸體,或許你的難過就會減輕些許。
恐怕你要笑我天真吧。
梨花村后山的墓,我帶你去見過。
那里有一處空墳。
原本是我為隨煙準備的。
我猶猶豫豫,搖擺不定。那些年來,不知道該不該為他留這座墳,也不知道該把他劃在哪一邊。
臨終之際,想法倒是清明了。
有罪無罪,人死之后一抔黃土,都消盡了。
我交代那姑娘,說我忘記給自己挖個坑了。你到了之后,若是發現那墳塞不進去兩個人,就把我倆燒了,封在壇子里放進去。
姑娘又是信心滿滿的口吻,說我辦事你放心,燒尸也是我的獨門絕活之一。
我想笑她絕活還蠻多,但嘴角一僵,心臟在我的身體內砰然一震,如同有誰猛地敲了一口大鐘,五臟六腑震得生疼。
我忍著渾身的疼痛,固執地把頭高高揚起。
就讓我落在星星里吧。
飛雪逝,塵煙散。
恩怨終兩消。
我曾經想著過一世算一世,下輩子不重來。
但是師父,有你在,有山在,我想,或許重來也好,我和隨煙一并,再度踏進山門。
可這其中諸多變數,萬一我無法轉世呢,萬一我無法成人呢。
我不喜變數,卻又掛念著重逢。
那便這樣吧,如有來世,定要相聚。
如果沒有,也不強求。
我和隨煙走后,還請師父,多多珍重。
不必過分哀傷,我二人已經了卻因果,是時候,終結此生一夢。
我的一生,有悔、有仇、有恨。
卻也有幸。
一幸遇梨花。
二幸見隨煙。
三幸入桃山。
無憾,無憾。
若你聽見有風穿林,正是我們歸來了。
莫要思念追憶。就把它,當作又一度相逢吧。
——流雪隨煙篇完——
三弟子和四弟子的故事到這里就告一段落啦,感謝大家看到這里。
大家辛苦了,我也辛苦了,能把故事寫至我心中的圓滿,實在是松了一口氣。
中間一度以為要達不到這個結局了,半夜瞪著眼睛看天花板睡不著覺。
萬幸萬幸。
其實本來打算自己寫個人物剖析,想想又覺得,哎,我自己的思路肯定會干涉大家的想法。朋友們的評論留言我都會看,人物分析這方面我是比不上很多讀者的,就不丟人獻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