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遠笛靠在那塊空碑上,望了望天邊月,她說現在一切都值得了。
有人不會遺忘她。
她問陶眠是否記得他們初見的場景。她猜陶眠的眠是哪個字。她說綿綿思遠道的綿,陶眠說是我醉欲眠的眠。
陶眠一心想的是酣夢一場,君自來去。陸遠笛卻流連忘返,難以割舍。
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夢見在我傍,忽覺在他鄉。
有些事從一開始便注定了。
顧園的墓碑旁邊有一株桃樹,多年過去已是亭亭如蓋。
遺憾的是不見花開。
陶眠施了個訣,原本干枯的樹枝忽而萌蕊開花,絢爛灼人。陸遠笛抬起頭,漫天的桃花玲瓏翩然,落滿她的衣衫,蓋住那些干涸的血滴。
她嫣然笑起,一手接住飄揚的花,哼著兒時的歌謠。
桃花紅,柳色青。
鯉魚上灘,春水拍岸。
念吾一身飄零遠。
窅然去,窅然去。
飛蓬終所歸。
她手中的柿子滾落,面龐向一側歪去,魂歸桃山。
第33章 人間仙
楚流雪是在半山腰尋到陶眠的。
她半夜聽見院子里的響動,認出仙人的聲音。正準備掀被出去迎接時,又聽見陶眠喚陸遠笛的名字。
皇帝居然來了。
本該在深宮里應付太子的陸遠笛卻現身桃花山,這可不是什麼好事情。楚流雪邁出去的腿又收回到床上,蓋著被子,數蚊帳上的一個個格子。
待她認為時機差不多了,才從屋子里走出來。
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她上山尋覓陶眠的蹤影。
此時距離天亮尚有一個時辰左右,山路不好走,楚流雪也沒指望能順利見到仙人。
但誤打誤撞,她卻真的見到了陶眠。
仙人靠在一棵桃花樹下,雙眼微闔,像是睡去。
楚流雪走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活著。
進山是兩個人,出來卻只剩一個,發生了什麼她心知肚明。
察覺到另外的氣息,陶眠睜開眼睛,視線仍有些許模糊。
“怎麼睡在這里?”
楚流雪蹲下身子,和陶眠平視。仙人雙眼無神,似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少女嘆了口氣。
“想哭就哭吧。這里離墓地很遠,他和她都看不見。”
陶眠不語。
“你又不是鐵打的,沒必要硬撐。”
這回陶眠舍得開口了。
“師父在徒弟面前哭很丟人。”
“……那我轉過去,不看你。”
楚流雪說到做到,就著蹲下的姿勢,腳步挪騰,后背朝向陶眠。
陶眠抱著樹,先是嗚嗚嗚,后來在哇哇哇。
嗚哇了一陣,楚流雪的兩腿蹲得麻酥酥的,堅持不住了,才開始勸他。
“好歹也是一千來歲的人了,怎麼跟小孩似的亂嚎。”
“你剛剛還說不用硬撐著……”
“意思意思哭一哭就行了,你把自己哭死過去,我還得現埋。”
“……”
天際亮起一道長長的光,兩人心照不宣,默契地停下交談,靜靜地處在黎明前晦暗的景色之中。
楚流雪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揉揉蓬松的毛毛,又捏住草根,在沙地上面亂畫出一道道痕跡。
“你可以跟我講講心里話。”
“不了,講多了你又嫌我啰嗦。”
“僅限今天。”
陶眠張了張嘴,忽而不知從何說起。樹皮硌得他臉疼,衣服也蹭臟了,一塊灰一塊白,多麼狼狽。
他扯著嘴角,咧開一個苦澀的笑。
“沒關系,反正時間總會治愈一切。”
“騙騙徒弟行,別騙自己。我現在說顧園兩個字,你不難過?”
陶眠又開始嗚哇,楚流雪嘆氣。
“看吧,沒必要勸自己淡忘。難過的時候就哭,能哭出來說明你還是個人。”
“聽起來好像在罵我。”
“別多心,就事論事。想想啊,你這麼大年紀了。萬一真的修煉成沒有七情六欲的老神仙,那得是多無趣一老頭,我可要跑路了。”
“……最起碼我看起來還是二十多歲。”
“但你的心已經荒蕪了。”
手中的狗尾巴草斷了,楚流雪又挑選了一根好看的拔出。
她說你跟我講講皇帝的故事吧。
于是陶眠開始講,從他第一眼見到陸遠笛,那時她在偷他養的雞。
她被迫留到山上,修習練劍,直到出山。
后來的故事便人人傳頌,她勤政愛民,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最后她回到桃花山,回到一切的起點。
陶眠回憶起他背著陸遠笛在山上閑逛時,陸遠笛問他的話。
小陶,我是個好孩子嗎?
是。
是個好徒弟嗎?
是
是個好皇帝嗎?
是。
陸遠笛就笑了,心滿意足。
真好,那我現在終于可以誰都不是了。
陶眠講了很長很長時間,直到天際升起一輪紅日。夜色褪去,桃花山籠罩在一片暖金色中。
仙人遙望這那灼目的光華,眼瞳被映成淺淡的棕。
他站起身,衣袖拂過草葉的聲音引得少女轉頭。
“要回去了?”
“嗯。”
“不難過了?”
“難過,”陶眠頓了頓,回首望向墓地所在的方向,那里也被朝霞染成赫赫之色,兩座墓碑依傍著,“但她得以歸家,于我已是莫大的寬慰。”
半生消磨,終是落葉歸根。
……
下山之后的小陶仙人,完全看不出那日的悲痛欲絕。他又恢復了往日的作息,每天被楚隨煙亂飛的劍嚇醒,再被楚流雪脅迫著起床用早膳。
天盡谷的人依舊不肯放棄帶少谷主回去的想法,他們的人換了一撥又來一撥,陶眠撞見幾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