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陶,”她問,“你將來,也會這樣思念我麼?”
思念一個貪婪的惡人,一個得寸進尺的人。
陶眠看了她一眼,說——
“我希望那天越晚到來越好。”
罄無不宜受天百祿。我希望你能走過喜樂清寧的一生。
陸遠笛握傘的手驟然收緊,她的眼底泛紅,起了漣漪,又被她深深掩下。柳葉似的黛眉緊皺又放松,她的嘴角漾起一抹苦笑。
正因為你是千般好,我才無處釋懷。
第18章 遠行
陸遠笛在山中住了一日,這已經是她作為天子能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多的時間。
這一日平凡無奇,吃飯喂雞游山。
陸遠笛出現在道觀時,兩個孩子已經蘇醒了。楚流雪第一個出了屋子,看見皇帝站在門口,嚇得她睡意全無、臉色煞白。
“銀票!快撤!皇帝親自來抓人了!”
陶眠就在陸遠笛身后探頭。
“喊我作甚?”
“……”
誤會解除了,兩姐弟依然不知道該怎麼和天子相處。之前她把陶眠關起來這事鬧得彼此很不愉快,楚隨煙對她的意見就很大,理都不愿理睬。
陸遠笛故意逗他。
“小陶,小師弟不大喜歡我呀,你是不是偷偷說了我的壞話?”
楚隨煙噌地站起來為陶眠辯白。
“小陶師父才不是那樣的人!他不會背后議論別人!”
“還是四堆懂我,”陶眠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嘴里還叼著半個包子,“我都是當面評價。”
楚流雪忍住翻白眼的沖動。
“你真好意思說。”
“這有何難為情的?本仙人素來嚴于律人,寬以待己。與其內耗折磨自己,不如發瘋消耗別人。”
“……”
相處下來,楚流雪終于肯相信陶眠那句“天子小時候比你還鬧”的話。
陸遠笛和陶眠不知搞些什麼名堂,竟然把烏常在的屁股燒著了!
公雞拍著翅膀滿院子跑,陶眠和他二弟子就在后面追,二人一雞都是灰頭土臉的。
楚流雪小小年紀帶兩個大人,確實是在虐待她的身心了。
晌午飯之后,陶眠要午睡。楚隨煙在院中練劍,楚流雪也該一起,但她經常消極怠工,搬把椅子在樹蔭下躲懶。
今天椅子變成兩把,皇帝和她一起發呆。
陸遠笛嘴不閑著,不停指點楚隨煙,這里發力不對,那里沒做到位……等等。很快楚隨煙就不耐地把劍丟到一邊,氣鼓鼓地等著師父睡醒為他做主。
楚流雪也看出陸遠笛是在瞎指點,問她為何要這麼做。
“我弟弟對于修煉是很嚴肅的,他真的把陶眠當師父,立誓要把他的本事傳承下去。”
“那你呢,”陸遠笛望著少女,眼神中有些許探究,“小陶也收了你為徒,你就沒有什麼志向?”
楚流雪也很誠實。
“我和陶眠說他的徒弟命都不好。我本來就是漂泊流浪,沒什麼好運氣,怕自己再認真一點,連活到老這個最卑微的愿望都達不成了。”
陸遠笛沒想到她的真實想法竟然是這樣的,少女認為自己活不長的真摯態度讓她忍俊不禁。
她說你和我們都不一樣。
“和誰?”
“和我,和顧園,甚至和你弟弟,都不一樣。”
陸遠笛換了個放松的姿勢,她許久沒有這麼閑散地坐,甚至有些不適應。
“我們心中有所求,桃花山不留心有雜思之人。你一無所求,或許反而能長久地留在此地。”
她的目光落在陶眠身上,后者平躺著,兩手搭在腹部,一把舊蒲扇蓋著臉。
“陶眠帶你們見過顧師兄的墓了吧。”
她輕聲道。
楚流雪不明白她為何突然問這樣的問題,但如實地點頭。
又猶豫著,把之前問陶眠問不出口的話,拋給了這位相處時間不長的陸師姐。
她實在很想得到一個答案。
“我其實想不通,陶眠是長生者,他的徒弟就算活到老死,也是要走在他之前。顧師兄的死他應該是很傷心的,雖然他不明說,但我看得出來。為何還要繼續收徒呢?這豈不是從開始就注定悲哀的結局?”
陸遠笛過了很久才回答小師妹的問題。她仰起頭望望頭頂發了新芽的樹枝,樹枝和樹枝交疊,把天空分成一個個形狀各異的格子,兩只飛鳥高高地翱翔,成為兩個黑色的圓點,從一格穿行到另一格。
她說不然怎麼辦呢?有新徒弟,就會有新的故事,新的故事變成新的記憶,新的記憶會填進新的格子,和過去的格子交叉疊加,小陶的人生就變得五彩斑斕了。
只能抱著一絲絲往事,不停不停地追憶反芻的長生者,多可憐啊。
陸遠笛高高舉起一只手臂,掐了一截帶著新芽的枝,遞給楚流雪。
“你的身世并不平凡。”
陸遠笛看著少女變化一絲的表情,笑了。
“別緊張,我不是要質問你。或許這就是命運吧,就算陶眠想收一個普通平凡的徒弟,我想也是辦不到的。顧園和我,我們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你也一樣。”
她頓了頓。
“但你勝在還有選擇。”
陸遠笛沒有說許多話,她大抵是不愿意干涉小師妹的想法。
就像師父陶眠,她同樣相信,人都有自己的際遇因緣。
她說下山或者不下山,陶眠都不會阻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