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園將霍氏滅門,師父陶眠因為此事而震怒,師徒二人之間的關系險些一刀兩斷。顧園主動低頭,連年請求陶眠的原諒。但陸遠笛知道他肯定不認為自己是錯的,換作她,也會是相同的做法。
她將做得更隱蔽,最起碼不讓陶眠知道。
不過轉念一想,當年的陶眠還會生氣,他現在對任何事皆云淡風輕了。
“我記得我幼年時,每年今日,你都會獨自上山,還不讓我跟來。”
陸遠笛下意識地把傘又遮在陶眠的頭頂,看他用麻布擦拭著碑上的泥點。
“你不是嫌煩麼?第一次帶你來這里,你就嚷嚷著再也不來了。”
“哪有人把幾歲的孩子按在墳頭連講好幾個時辰的故事,”陸遠笛回憶起來就有些無奈,“不聽完還不讓走。”
“咳,師父這不是才華橫溢麼,憋在心里堵得慌。”
“后來你不讓我跟,我反而偷偷跟去兩次。”
“……我就說你這孩子從小一身反骨。”
“我看見你在師兄的墓前酩酊大醉。”
陸遠笛彼時年紀小,每天最痛苦的事情便是早起。好在師父不催促,因為陶眠比她更能賴床。
但她知道一年中唯有一個日子陶眠不會睡回籠覺,那就是大師兄的祭日。
某日她下定決心尾隨陶眠,在顧園的祭日當天上山,聽聽師父要和大師兄說什麼心里話。她怕自己睡過了頭,半夜三更驚醒之后不敢再睡,撐著眼皮,直到隔壁屋傳來起床穿靴的動靜。
她隔著一層窗戶紙,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推門而去,也利索地從床上爬下來,像只偷油的小老鼠,小心翼翼地跟在陶眠身后。
她知道顧園的墓地具體方位,提前踩好點,在一片矮矮的灌木叢中趴下。
陶眠距離她有點遠,好在山中靜謐,聽清對方說什麼不成問題。
那時的師父遠遠沒有現在這般沉著熟練,拔草漏掉幾根,清洗墓碑的水也不夠,祭品一個不見,酒倒是提上來不少。
他不是做不好,他只是沒心情。
囫圇地完成前面的步驟,終于來到舉杯對酌的環節。陶眠倒酒的動作比起之前的簡直過于純熟,徒弟一杯自己一杯。
他說一狗我先干為敬。
仰頭飲下。
這杯敬你。
低首傾灑。
他一杯,顧園一杯。顧園一杯,他一杯。墳前的土地冒著酒氣,陶眠也醉了。
“你一醉,就抱著墓碑流淚。”
排除偷懶耍滑引起弟子同情等情況,陶眠是個不會掉淚的鐵人,陸遠笛曾經是這麼認為的。
原來師父也有如此痛入骨髓的時刻。
他一言不發,滿腔的話語哽在心頭,襯得眼前的場景愈發悲戚。
幼小的陸遠笛掰著手指頭算,顧園三十二歲歿,大約四十年后陶眠收養了她,隨后又過了三四年的光景。
數十年,陶眠仍然走不出顧園的死。
陸遠笛想,或許這正是長生的代價。幾十年對于凡人而言將近一生,對于長生者卻是白駒過隙。凡人不過數度春秋就能跨越的傷痛,長生者卻要為此耗費數十載方能消弭。
“我在來的路上還在想,如今的小陶站在顧園墓前會如何。看來那痛苦于你已經淡化了。”
雨滴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梭梭的響聲。
陶眠在傘下回望不遠處唯一的一塊墓碑,它潔凈安怡,如同一位素衣的少年靜坐。
“不該說是淡化了。”
仙人輕輕搖頭。
他說回憶是一種很怪的東西。顧園亡故的第一年,他想起未能見他最后一面,每每痛不欲生。顧園亡故的第五年,師徒之間的那場爭吵時常縈繞在他的心間,如果當時這樣說,或者那樣講就好了。顧園亡故的第十年,他會憶起下山不久的徒弟,孤立無援的少年那時是否吃了很多苦。若是自己不那麼固執,若是能再陪他多走一段路……
隨之又是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
后來那些混雜著懊悔和遺憾的記憶漸漸讓步,陶眠想起了顧園一生的前十六年。他記得少年舞劍的身姿,從薄露沾衣的清晨到飛鳥歸林的黃昏。他記得那條落滿山花的小徑,跟在他身后用衣服兜了滿滿一抱花的男孩,搖搖晃晃地走。他記得他們師徒之間每一次斗嘴,倔強的一狗說不過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托著臉生悶氣。他記得剛剛學會說話的幼童,不會叫爹娘,第一個說出口的字是“陶”,因為村里的人都是陶師父、陶道長、陶仙人地喚他,耳濡目染,顧園也學會了。
最后的最后,他回憶起那個晴朗的午后,他抱著蘆貴妃急匆匆趕往溪邊,一只木盆順著溪流飄蕩著,來到他面前。
他抱著那懵懂的嬰兒,笑得見牙不見眼,說我的徒弟將來必有出息。
“歲月啊,去蕪存菁。到后來,怎麼就全留下好的故事呢。”
陶眠抬起手掌,緩而輕地撫了撫顧園的墓碑。
陸遠笛望著師父的側臉,不知是否因為細雨濡濕了衣衫,在她眼中,陶眠的輪廓都柔和了。
她想顧園何其幸也,即使世人遺忘了名震一時的青渺宗,他卻在這個人的心里占有方寸之地,與歲月等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