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斷地說些有的沒的,直到張道長傳來一聲咳嗽,我抬起頭才注意到,他來了。
滿屋子的朝天鏡映著一道白色身影,他正在直勾勾盯著我,也不知道出現了多久。
我深呼吸一口氣,正準備繼續說下去,卻發現男鬼向我緩緩走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要欺負我啊……」
男鬼終于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卻帶著委屈的哭腔。
一時間,我不知所措,只能通過鏡子觀察他。
男鬼卻突然站在原地,不再向我走來。
我仿佛又見到很多年前,那個被孤立被嘲笑的小男孩,當時他也是這樣,站在人群外面。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感覺,此刻的他沒想傷害我的樣子。
「我不會再欺負你了啊!還有他們!你做得已經夠多了!」
我看到一絲曙光,急忙沖著他大喊。
鏡子中,男鬼抬起手做了一個擦眼淚的動作。
接著,他轉過了身,背對著我。
我如釋重負,繃緊的身體一下子松懈下來,然而就在此時,我的后腦卻傳來一陣刺痛。
我緩慢地轉過身,看到張道長冷著臉站在那里,但他的話卻不是對我說的,他說,
「回來,兒子。」
他的目光,注視著我身后男鬼的位置。
「你怎麼,總是不聽話呢?」
我倒在地上,腦中云霧環繞,再也沒有力氣起身。
張道長祭出幾張符咒,身手矯捷地將男鬼「封印」在了八仙桌旁。
正常看來,只是幾張符咒貼到了八仙桌上,但通過朝天鏡,可以看到男鬼慌張地意圖閃躲,卻被張道長嫻熟地用符咒死死蓋住了頭顱。
那一瞬間男鬼再也掙扎不得了,緊接著,我被張道長抬起來,一同放在八仙桌上。
我已經說不出話,只能用疑問的目光看向張道長。
張道長先是拿出了一盒醫療用具,然后冷漠地看著我說:「我是他的父親。」
我愣住了。
這是我從沒想過的情況。
這也是我聽到最壞的情況。
我還想辯駁些什麼,但張道長已經拿起手術刀,移向了我的面部。
「結婚后,我一心求道,拋家棄子,鉆研仙術。但沒有一個道觀收留我,甚至還詆毀我是邪魔外道。」
張道長輕描淡寫說起了往事,同時操作手術刀,緩緩割下我的耳朵。
疼痛淹沒了我的意識,卻不能激發起我僅存的一點力氣。
即便我充滿了不甘與憤怒,卻也只能任其宰割。
「我沒有辦法只能回家,卻得知這件慘案。你知道嗎?我兒子是冤死的,魂魄只能盤踞在那條凍河上。為了給他報仇,我拘了他的魂,一直在尋找當年的兇手。」
「說起來不怕你笑話。他挺沒出息的,只想著去投胎,你說這怎麼行?你們可活得好好的呢。」
淚眼蒙眬中,我看到張道長掛著變態一般的微笑。
他已經割下了我的一只耳朵,轉向另一只。
疼得麻木,我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張道長平靜的聲音了。
「所以十八年來,我不得不時刻將兒子封印在身邊。我折磨他煉化他,只為了讓他多聽聽我這個做父親的話。我是為了他好啊!」
「十八年后,我終于成功研制出了逆生咒。復仇開始了!」
「我驅使兒子,一個個殺了當年的小畜生,最后決定用你來做還魂的容器。你不冤,當年是你出的主意,對吧。」
昏暗的燈光下,我總算知道這兩年慘案的真相,可也無力回天。
但這個王八蛋,他怎麼篤定那個狗屁逆生咒就能成功?
這世上絕不可能存在還魂之事,這是多少皇帝夢寐以求的事情?就這樣讓張道長輕而易舉破解了?
如今我完全沒有力氣再討論逆生咒的是非對錯了。
更何況我也明白,張道長研究邪法,早已經走火入魔,甚至不惜將自己的親生兒子的靈魂,囚禁在身邊,一直折磨了十八年,仍樂此不疲。
我不禁開始痛恨自己,當天聽聞逆生咒的時候,就該察覺到一絲蹊蹺
——逆生咒需要在鬼魂送完貢品后,有人配合做法,那是誰來做法?
豈不正是張道長?
而今,即便我怎麼盡力掙扎,卻因為腦部重創,也使不出一絲力氣了。
只能眼睜睜看著張道長繼續拿起一把鉗子,掰開我的嘴,一顆,一顆,開始拔牙。
「只有五官盡失,才能成功還魂。」
張道長語氣冷靜,臉上卻浮現著變態般的笑容。
我已經數不清是多少顆了。
中途我昏了過去,但被張道長一盆冷水澆醒了。
張道長正放下水盆,去翻起其他的手術器具。
「別著急,你還有一對眼睛呢。」
剛才的那一盆冷水,喚醒了我體內僅剩的一絲力氣。我的右手,終于能使上力了。
但憑一副被鎖住的殘破身軀,和一只有氣無力的右手,我又能怎麼辦?
我連給自己一個痛快都不能!
等等。
這個念頭一蹦出,我立即想到了什麼。
我側過頭看到朝天鏡中,男鬼被張道長的符咒,封印在我旁邊的桌子上,痛苦地扭動著身子。
看到這一幕場景,我想通許多事情。
我不能給自己一個痛快,但他可以。
我舉起右手移向旁邊那張桌子,然后,抓住了符封印他的符咒。
張道長注意到了我的舉動,厲聲喝問:「你干什麼!」
我冷笑起來——當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如今血肉模糊的臉上,是不是一個標準的冷笑。
但我仍口齒不清地大聲喊道:「他媽的,老子死,也要死在你兒子手里!」
給老子,一個痛快!
我秉持著一心求死的決心,不等張道長阻止,決然地撕了下符咒。
視線中,張道長急忙抄起手邊的符咒,試圖再度制伏他無意識的兒子魂魄。
我瞥了一眼,鏡子中的男鬼重獲自由后,仍不知所措地看著張道長撲向他。
就像,一個被家暴的孩子,永遠只會低頭忍受一樣。
這怎麼行?
我一邊恨鐵不成鋼,一邊用盡全身力氣起身,撲到張道長身上用僅剩不多的牙齒,狠狠咬住他的胳膊。
「放開!」張道長狠狠扇了我一個耳光,將我摔在地上。
「你不要怕啊!」我倒在地上,死死抱住張道長的大腿。
「有人欺負你,你不要怕啊!」
我盯著男鬼在的方位,不通過鏡子,我只能看見一片虛無。
「我們欺負你,你爸欺負你,你不要害怕啊!」我大聲喊著,「你要學會還手啊!」
「像你保護那些螞蟻一樣,保護好自己啊!」
我近乎哀求地大喊,任由張道長一腳一腳踩向我的頭,踩向我的傷口。
間隙中,我看到朝天鏡內,男鬼瑟瑟發抖的身影,以及張道長手中高高舉起的符咒。
我怪叫一聲,在張道長落手之際,忍痛起身,一只手抱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緊緊握住張道長手中的符咒。
我知道,男鬼就在我眼前。
我偏過頭,看向一面朝天鏡,朝天鏡內,男鬼也轉過了頭,與我在鏡中對視著。
「你不是厲鬼,也不是怪物,你沒理由受欺負的啊!」我大聲哭喊著,「把我們都殺了吧!你應該這麼做的!」
「你放屁!」
張道長掙脫了我,也沒再理我,瞬間將符咒貼了下去。
但是,沒有任何反應。
符咒落空了。
我們齊齊扭頭,看向朝天鏡。
鏡中,那道瘦弱的身影,以一種極其詭異的姿勢,坐到了張道長的肩上。
「為什麼……拋下我們……」
「兒子……你聽爸爸講……」
「為什麼,要拋下我們啊!」
男鬼哭著說出這句話,然后他雙手用力,張道長腦袋轉了個彎,喉嚨間發出無意義的咕嚕聲。
然后男鬼趴在張道長身上,從臉開始劃出一道傷口,不停地剝皮。
他似乎只會這一種復仇的法子。
沒多時,張道長就已經死去了,我癱在桌上,發出如釋重負地感嘆。
我說:「可以的話,給我一個痛快,好麼?」
我注視著男鬼站著的地方。
心里像是放下了一塊重擔,明明將要死去,卻感到很輕松的樣子。
一切都結束了。
良久,我身上除了之前遺留的傷痛,卻并未傳來任何疼痛。
難道我已經死了?
那也太痛快了吧,連痛苦都沒有。
我想不明白,扭頭看向朝天鏡。
卻發現鏡中,男鬼只是站在原地,看著血肉模糊的張道長,一言不發。
直到一聲雞鳴傳來,朝天鏡中的他才扭過頭,深深看了我一眼,煙消云散了。
剩下我一人,在桌上緩了半個小時左右,才起身報警。
我錄了口供,礙于我確實沒有作案動機,警察雖然不信我鬼神之說的說辭,但也關押了我七天,簡單治療了傷情,再放我回家。
一切都結束了。
于法,我確實不是殺人兇手。
于鬼魂,或許最后他沒有殺我,是因為我給了他最終的解脫。
想起這兩年來的慘案,我不由心下唏噓。
我想到一句話,我能確保正直,卻不能保證沒有偏見。
這本就是個處處充滿偏見的時代,只不過我們是因為將偏見付諸行動,不斷將快感釋放在他人的痛苦之上,才迎來了悲慘的結局。
張道長從小拋家棄子,癡迷于邪魔外道,即便之后想為兒子申冤復仇,卻終究用錯了辦法,枉顧兒子的真實意愿,最終死在了兒子失控的魂魄之下。
這就是鬼魂死不瞑目的兩個問題。
為什麼,欺負他?
為什麼,拋下他們?
我再次想起張道長對我說過的話:跟鬼怪是講不了道理的。
講不了道理,豈非正是因為他拋家棄子,心虛無比?!
否則,為什麼那天鬼魂會放過我?
我走在街燈明亮的馬路上,只覺心中一陣唏噓,想表達什麼,卻囿于詞匯有限,不知說何是好,恐怕也只能將這段經歷深藏于心。
回到熟悉的家,我好好吃了口飯,在夜幕降臨時爬上床,不禁發出一句最務實的感嘆:終于可以睡個好覺了。
我關了燈,安穩睡去。
結果,夜半三更,我被房間驟降的溫度凍醒。
我沒敢有任何動作。
因為在我的背后,傳來了陣陣的呼吸聲。
「為什麼,阻止我……」
這是,張道長的聲音。
這也是,我聽到的最后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