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俊大怒,喝道:“仗打到這個地步了右相才肯直言倭國之貧瘠!如今讓朝堂上下還如何信右相所言?!”
“朕信。”
李瑕終于開了口,道:“史卿稍安勿躁,朕不妨再告訴史卿。東瀛那地方,不止‘地貧’到你難以相信,其‘民刁’也是非你能體會的程度,因為你們從沒體會過世世代代的饑餓能讓人從骨子里涼薄冷漠到什麼地步同,輕視生命到什麼地步。”
“陛下,既如此……”
“正因如此,朕才不滅東瀛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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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日。
九州,筑后,川神代。
一場大戰之后,遍地都是尸體。
戰事的進展與范學義想的完全不一樣,他原本以為什麼臼杵、戶次、松浦黨、菊池、原田的武士們會合兵之后,舉大軍一起殺過來。
可事實上,倭軍是抵達一支,就馬上沖殺上來。
這讓唐軍能很輕易地擊殺他們。
但造成的問題是唐軍也不能通過一場大戰就取勝,反而有種敵人源源不絕之感。
“娘的,我覺得倭軍可能真的有十萬人。將軍,但我真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用這種打法?”
面對這種問題,范學義想了想,應道:“因為倭地太多島、太多山了。”
“山?”
“這種亂七八糟的地形,使得倭人有大量的……地方藩鎮?就當是小藩鎮吧。”范學義指了指不遠處的旗幟,道:“你看,他們全都是互不統屬的。”
“娘的,什麼狗屁軍隊。”士卒啐了一口,卻也疲倦地坐在地上,過了一會道:“將軍,可我怎麼覺得,這麼打更累呢?”
范學義竟還真想了想,解釋道:“倭人執迷固閉,一上來就覺得他們的勇武能勝,也不問友軍死光了沒有,直接沖鋒。
你殺了的人多,招降的人少,當然累。”
“那干脆就殺光吧。”
范學義點點頭,眼中卻有些憂色。
他開始擔心一直這樣打下去,尸體太多,引發瘟疫。
不遠處,有士卒正在督促著俘虜與當地人搬運尸體,偶爾也議論幾句。
“倭人似乎不怕死的多。”
“哈,這鳥不拉屎的狗地方,活著還不如死了,當然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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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九。
史恢已在大宰府駐扎了一個月。
他愈發不喜歡這里。
當地的倭民在見識到了唐軍的強大之后,已開始以一種太過于熱情的態度迎接唐軍。
但史恢卻感受不到他們的真誠。
有時他走在鄉野之中,看著那些赤裸地躺在那曬太陽的男女,總是感到一股涼透骨髓的冷澹。
在對馬島,他看到那八十個武士大叫著沖上來送死,在這里則是死寂。
一動一靜之間,是一種千百年的貧瘠所浸透的對生命的冷漠。
“我老了,但我還想活。”
史恢常常會坐在政廳前與一些傷兵們聊天,透露出了思鄉之情。
“我以前是水匪,與兄弟們合稱江浦十八怪。我們雖然殺人越貨,但聚在一起很熱鬧,很快活。我在水師里也快活,同袍們與我打哈哈。我這一大把年紀了,還想建功立業。你看那些倭人,十幾歲的年紀,死氣沉沉。”
史恢說著,愈發感到壓抑,喃喃道:“我讓麻將軍調我到來州軍中,就是為了來打這一仗。娘的,你看這天下第一‘西都’的茅草頂。”
“老史啊,這才過一個月。”
“是啊,我還得再待一年。這把年紀,不知還有沒有歸鄉的時候。”
“你以為我待得住?娘的哦,那些倭人吃得比鳥都少,搞得像老子來搶他們一樣。”
史恢又好笑又悲涼,不由紅了眼,長嘆一聲。
“唉。”
“要不這樣……去聽個曲?”
“聽曲?”
“就在這大宰府,有個藝館。”
史恢終于又有了對戰利品的期待,但還是提醒了一句,道:“我聽說這邊病死的人多,醫藥皆缺。你等小心些,軍中若因花柳死了人,我對上峰不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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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恢之前也有所耳聞,近年來海貿漸開,有些海商便是以販賣東瀛女奴而致富。因此以為那些藝伎一定十分動人。
然而真到了那藝館一看,他卻是被嚇了一跳,實在是欣賞不來那白面黑齒的妝扮。
“我還有軍務在身……”
“誒,來都來了,就像我們出兵一樣,來都來了,坐吧。”
史恢坐下,飲了口茶,整張臉又皺了起來。
“澀。”
“娘的,老子當水匪時喝的都比這狗尿好。”
他已有幾年不罵粗了,近來心情卻實在惡劣。
臺上,那涂了白臉黑齒的藝伎對史恢這邊先跪了一跪,溫柔說了幾句奉承的話,開始彈琴。
意外的是,她彈得竟是十分不錯。
史恢越聽越悲……
但聽了一會之后,他身后的一個小廂房里,忽有個男子澹澹道了一句。
“呵,小國寡民,悲涼自哀,落了下乘。”
史恢一愣,心想這曲子分明是不錯的。
他向那廂房挪了挪,便聽那男子繼續評論道:“本是首大氣磅礴的曲子,我在杭州聽吳大娘彈,金光破云,盡顯我大國之民的恢宏。到了這些倭女手里,卻又成了所謂的‘物哀’,無趣。”
史恢勐地驚醒過來,才意識到那簾后的男子語氣雖傲,見識卻不凡。
只聽那男子又道:“茶也難喝。”
“莆先生,這是倭人的茶道。”
史恢不由有些詫異,覺得這聲音像是軍需主官。
但并未聽說有哪位莆姓高官過來,還需要他親自招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