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用下巴指了指江上的陳宜中。
“當年老子在長江上縱橫時,老子是賊、這鳥書生是官。到了如今,他是賊、老子是官!”
“莫再‘老子老子’個沒完,將軍說了,你這匪氣要不改,隊正都當不長久哩。萬一再犯了軍法,有你觸霉頭的時候。”
“快閉了鳥嘴,晦氣。”史恢啐了一句,很快又繼續盯著望筒偵察,嘴里叨叨道:“我認識陛下可比誰都要早,卻是啥都沒撈著。晦氣。”
“那叫認識?我看你被陛下剿滅的時間也是比誰都早。”
“噓……他們登島了。”
“余孽都齊了吧?”
“走吧。”
史恢收了望筒,揣在胳膊肘里擦了擦收起來,貓著腰下山。
其實江岸邊就有宋軍士卒守衛,此時正疲憊地坐河堤上北望發呆,渾然沒想到有唐軍會在南邊。
下了山,史恢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鬼鬼祟祟,猶像個賊。
“那些余孽沒注意到我們……話說,收拾了他們,天下就太平了?”
“不然哩?”
史恢感慨道:“那可就再沒立功的機會鳥?”
“哈?怎樣不比你以前強?”
“老子如今不是長志氣了嘛。”史恢道,“往后再不能當水匪了,又不打仗,這一身操舟弄櫓、水上殺人的本領丟了多可惜。”
“可惜個屁。”
“屁屁屁,你說話才渾似發屁……”
就在郭公山的南面卻還有一條小河,河水下游同樣匯入甌江,上游則通到一座名為“九山”的小山下形成水泊。
沿小河走到山腳下,便能在這片山水之間發現還有一小支兵馬駐扎于此。
史恢到了這里,板直了腰、遞出令符,一本正經地道:“報!寧江軍麻士龍麾下第四指揮,隊正史恢,探查甌江歸來。”
“令符無誤,進吧。”
~~
停在水泊中的兩艘海船及征集來的十余艘小船屬于麻士龍所部。岸上由陸小酉的騎兵配合。
給他們通風報信的人則是留夢炎,且早在一個多月前就已傳出消息。
于是陸小酉由留夢炎所帶的向導領路,由衢州而來;麻士龍由長江口出海,再由東邊的入海口駛來。
“江心寺中有宋高宗的御座。”
“所以呢?”
“所以。”留夢炎道:“他們一定會在這里擁立趙昰。”
陸小酉不明白,認真問道:“為什麼?”
“討個彩頭。”
“彩頭?”
留夢炎道:“敗得越多,越需要彩頭來安慰自己。仿佛坐上高宗的御座,趙昰就能成為高宗。”
陸小酉依舊不能理解這種心理,不明白高宗又是什麼好彩頭。
“就是些烏合之眾,直接包圍、殲滅了吧。”
“不急。”麻士龍抬了抬手,道:“他們想上江心孤島,那就讓他們全上島,免得戰火牽連到各州縣,損傷百姓。”
“麻將軍所言甚是。”留夢炎道:“放心,他們既然要在此登基,必會有讓將軍一網打盡的機會。”
“將軍,探子回來了。”
“說吧。”
“報將軍,陳宜中已登上江心嶼,今日水勢不急,無風……”
這邊史恢說著,又有士卒匆匆趕到。
“報,永嘉知縣傳信,陳宜中已離開縣城,甌江北岸已無宋廷余孽……”
~~
九月季秋,乙亥。
無風。
這是陳宜中登上江心嶼的次日,也是他為趙昰登基選的黃道吉日。
逃難在外,諸多禮儀只能從簡。
全久倒是帶了自己的鳳冠霞帔,但趙昰的黃袍卻是由袈裟改的,冠冕也是連夜改制。
當然,這些都只是細枝末節。
真正重要的是,名正言順地詔告天下大宋社稷還在,并召忠臣義士們趕到閩中輔左新帝。
閩地閉塞,如今支持李逆者少,到了那里征發兵力,守住一隅想必能比守江南要輕松得多……如果必須要去那種荒涼之地的話。
“太后?太后?”
耳畔的輕喚聲打斷了全久的思考。
她回過神,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終于是太后了。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她終于從家族、皇室的控制中掙扎出來,從此將沒有人能左右她的命運。再也不會出現誰人一句話便讓她嫁給了傻子這樣的事。
全久遂無聲地笑了一下,從宮人手中抱過趙昰,坐在了御座之上。
剛剛擢升為內侍省押班兼主管太廟、翰林院、編修敕令所等職的宦官曹喜攤開連夜寫就的幾封詔書開始念起來。
改元為“景炎”。
冊封全皇后為太后,同聽政。
任陳宜中為左丞相兼大都督,張世杰為右丞相兼樞密副使,黃鏞、劉芾為參知政事,全永堅為簽書樞密院事……
一切都很潦草。
因為江心寺還不夠安全,他們需要盡快遷往閩中。
好不容易敕封了官員,曹喜連忙拿起一封詔書,清了清嗓,念道:“家遭多難,朕克紹大統,夙夜危懼,不常厥居,今改福州為福安府,移蹕福安,內修政事,繕治甲兵……”
似乎宣讀得越快,便能越早出發。
“冬!”
忽然,塔樓上響起了鐘聲。
全久抬起頭,看到大殿的門被打開,一道刺眼的光照了起來,像是照醒了她的夢。
張世杰二話不說,大步便往外走。盔甲抖動,響起金戈碰撞之聲。
陳宜中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又重新站定,看著地面不語。
沒人感到訝異。
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今日的即位大典只是一場鬧劇,不過是出于對大宋社稷最后的忠誠陪著走完最后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