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端起酒,遞在高長壽面前,道:“卿勞苦功高,且先為卿接風,等大朝會再行封賞。”
“平宋賴陛下成算,將士效命,臣不敢居功。”
李瑕拍了拍高長壽的肩,道:“隨朕來吧。”
兩人登上城樓,自留禮官們在城頭上宣讀對宋主的敕封。
“陛下不召謝道清、趙禥覲見?”
“不必了,他們已無用。”
高長壽笑道:“當是看看戰利品也好。”
“一個老嫗,一個病弱,無甚好看的。”李瑕道:“說溫州江心寺吧。”
“是。到溫州江心寺匯合之事,陳宜中自以為只告知了信得過的趙宋忠臣。卻沒想到,他的黨羽中已有人被留夢炎收買了……”
高長壽低聲說了一會。
李瑕問道:“也就是說,宋王朝今年之內便可以落幕,朕很快能實質上完全一統?”
“回陛下,這個月內便可以。”
“也好。”
此時趙禥的車駕也入城了,遠處傳來百姓的喧鬧。
李瑕向外眺望了一眼,問道:“可知朕為何選在這里受朝?”
“臣愚鈍。”
“南薰門外,有座青城齋宮。是以前宋帝祭祀天地前后齋戒歇息之地,靖康時,金將完顏宗翰便駐兵于此。宋欽宗趙桓就是從這里走出去,成了金國的俘虜。其后金人塹南薰門路,人心大恐……你看,現在趙禥也是從這里進來。”
高長壽看了一會兒,道:“我們不是金人,因此如今人心大定。”
“欺辱宋廷沒什麼意思,你南征以來,每遞來戰報,朕都會問自己為何要這般欺凌弱小。”李瑕道:“但你知道嗎?朕將它的恥辱,視為朕的恥辱,故而要狠狠地剮掉。”
李瑕心中其實有更多想說的。
他想與人說,他對宋朝的感情其實比當今很多人還多些,他自視為它的后世子民。
恰是如此,他更憤怒于它的軟弱與腐朽……總之是親手滅了它、替代了它,卻也無甚好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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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道清、趙禥以及宋室宗親們卻都是第一次到開封。
一百四十三年以前,欽宗皇帝從這個城門走出去,成為金人的俘虜。
如今他們從這里走進來,看到了迎接他們的開封子民。
那是一道道獵奇的眼神,帶著鄙夷。毫無對大宋國君的尊重。
時間過了太久,這些子民已不是那批“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的遺民了。
遺民早都死絕了。
如今這里只有盼著重歸盛世的唐人。
“這宋主……也太賴種了吧?!”
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了嘲笑聲,有人指著趙禥的車駕,喊道:“蔫頭蔫腦的,太賴種了!”
“長得忒磕磣,宋國就這種國君,怎麼能不亡國……”
這些百姓們越罵越大聲。
就像是一塊爛肉已經從身上割下來,怎麼踩都不再覺得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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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抵達開封之后的數日,聞云孫得到了李瑕的召見。
“諸公告訴朕,朕需要任命一批國史院編修官,為亡宋修史。”
沒有寒暄問候,李瑕一見到聞云孫便開口說起來,像是怕忘了要說的話。
“朕有意任命李冶、郝經主導此事,兩位卿家都是當世大儒,唯不太熟悉宋國,故而朕打算問你的意見。”
聞云孫因這個突如其來的話題而有些發愣,反應過來后才應道:“我并非唐臣,不宜妄加評論。”
“便當是朋友間閑聊。”李瑕道:“朕可與你說說郝經對趙宋的態度。”
“好。”
“他說,帝王受命于天,看的是德行與功勞。德行能夠安撫百姓,功勞能夠平定天下的大亂。
漢、唐兩朝都推翻了前朝的暴政,并削平了天下間的反賊,所以得天下。而趙氏侍奉柴榮時,說不出有什麼功勞,百姓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談何仰慕?讓趙氏做到節度使的位置,都已經是太過份的榮寵……”
“非瑜。”
聞云孫聽到一半,連忙喚了一聲,其后愣了愣,行了一禮,道:“我深受宋恩,不宜聽這些議論。”
李瑕道:“朕卻覺得郝卿說的很對。”
他不等聞云孫回答,又繼續追問道:“把朕取代趙氏時對天下所做出的功勞,與趙匡胤取代柴氏時的功勞相比,你覺得誰得國更正?”
這是場不公平的談話。
李瑕在見聞云孫之前,已讓群臣為他打好了腹稿,而聞云孫則是突然間面對這些問題。
“回陛下,我太祖皇帝對天下之功勞……在于得位之后。”聞云孫應道:“我太祖皇帝歷五代之暴亂,尤以寬容而待天下,有仁民之德也。”
“朕亦希望,朕對天下的功勞更多的是在得位之后,你可愿幫朕?”
“如今歸順于陛下的宋臣如過江之鯽,我斗膽,請陛下容我出家為道。”
“朕若想讓你為宋朝編史,如何?”
聞云孫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有些動搖。
李瑕道:“你是趙宋的右相、樞密使,是狀元。更重要的是,朕希望你能讓朕知道自己與忽必烈不一樣。”
“陛下自是與忽必烈不同。”
“而你不愿降忽必烈,卻也不愿降于朕?”
聞云孫久久不語,末了,嘆息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義盡,所以仁至。我讀圣賢書,被先帝點為狀元,賜字宋瑞。今若改換門廷,于心有愧……請陛下成全。”
“聽老嫗乞活之謀,領稱臣納貢之命,以保全舉國紙醉金迷之癲狂,盼以此來成仁取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