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輩子志在恢復中原,今日以這種方式北上。
過了淮河,漸漸便能感受到樹木低矮了些,排得也沒那麼密了,再加上地勢平坦,襯得天高云闊。
南與北還是不同的。錋
偶爾能看到有成群結隊的人在路邊走著,隨行的官吏說那是朝廷從兩淮遷到北邊安頓的流民,天子希望以此改變江南貧者無立錐之地、北方人口稀少且文教崩壞的局面。
李庭芝聽了暗自搖頭,心道此事沒有說起來那般容易,要達成須有強硬手腕,否則容易如公田法一般善政變成害民的惡政。
他卻不開口。
雖說他選擇了投降,卻并不愿意在新朝效力。
他與鄧剡說好的是放棄抵抗、交出兵權之后,容他當一個山野閑人。
鄧剡只說讓他先往開封覲見過陛下再談。
李庭芝沒奈何,一路北上,終于在三月二十八日抵達了開封,即大宋……前朝故都汴京。錋
還未看到城墻,官道邊已出現了讓李庭芝十分在意的東西——馬匹。
看一個國家強盛與否,首先就是馬匹。
臨安廟堂諸公尸位素餐,盡日就會說大宋富庶,說蒙元是胡虜、李瑕是叛逆。說到頭來沒有馬匹,戰略上就永遠只能挨打。
離開封城越近,出現的馬匹、駱駝越來越多。
牽它們的不盡是漢人,大部分都是蒙古人、色目人。
這才是讓李庭芝吃驚的,可見李瑕繼承了蒙元的商道與貿易。
大宋也重視貿易,但更多的是海貿,且不敢放這麼多的胡人到都城來,大宋對降人都恐“納之則有后患”。錋
于是,官道上這場景首先讓李庭芝感受到的是不安。
他既擔心李瑕久居北方已被胡化了,還擔心放如此多的異族入境實在是危險。
陸鳳臺也是初次來開封,轉頭四顧喃喃道:“怪不得王蕘說有朝一日必要恢復到萬邦來朝的盛唐氣度……”
李庭芝聽后愣了一下,忽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想法確實是帶了一股子偏安一隅的小氣。
他到廬州時曾聽王蕘罵“宋主失魄”,如今才漸覺“失魄”二字的精準。
搖了搖頭,繼續往前走,因官道上商旅多、軍需調動的人馬多,他們在南薰門排了一會隊才得以入城,但入了城便發現開封城遠不如揚州繁華。
最大的區別就在建筑的樣式,沿街的房屋都很簡潔,青一色的瓦頂、灰白的墻,缺少雕欄畫棟。錋
陸鳳臺讓人先往官衙投書,帶著李庭芝往驛館住下。
才歇了不多時,便有人來傳召。
李庭芝沒想到才進開封便能見李瑕,換作在臨安他尚且要等上三五日,何況如今還是降人。
進了行宮,他馬上意識到李瑕沒有定都開封的打算。
因為這所謂的行宮無非是把牌匾一換,而就在進門后的闕樓邊,那塊“河南經略府”的牌子還擱在那。
再回想那首《沁園春》,李庭芝便能確定開封城容不下李瑕的野心……
過了闕樓,迎面便有人迎了過來。錋
“李相公,可還記得咱?”
李庭芝定眼一看,想了一會兒才道:“關大官?”
關德便滿意地笑起來,道:“陛下很重視李相公,前日還在說,李相公從兩淮過來差不多這兩日也該到了,讓咱不可怠慢。”
“謝天子重恩。”
李庭芝只當這是場面話,客氣地應了。
“不巧,前面幾位相公議事稍晚了些。請李相公到前面稍稍等候。”關德笑吟吟道,“襄陽呂相公也在……”
再往前,果然見到襄陽來的諸人。錋
站在最前面的是呂文煥,衣著不似前幾年見面時那般華貴,頭發還是梳得一絲不茍,氣度未減。
呂文煥轉過頭來,眼神中透出一股訝異之色,似乎是沒想到能在此見到李庭芝。
李庭芝拱了拱手,沒說話,總不能說“你也降了”。
眾人站著等了一會兒,得到李瑕召見,便依次列隊,準備進入大殿。
呂文煥請陸鳳臺在前,陸鳳臺對這些規矩并不了解,推拒了兩句見推拒不過,便干脆站在前面。
呂文煥又看向李庭芝。
李庭芝遂抬手請他在前,待呂師圣這等人都站好了,才在隊伍中段站定,依次進了大殿。錋
二十多個降臣一進去,大殿上便差不多站滿了。
“臣等拜見陛下……”
李庭芝本不想跪,但畢竟是降臣初次覲見,旁人都跪了,他亦不得免。
“諸卿平身。”
李瑕的聲音很年輕。
起身之際,李庭芝偷瞥了一眼,只見李瑕穿一身赭紅的圓領襕袍,確實是英姿勃勃……接著,他忽然發現李瑕銳利的眼神正在看向這邊,甚至與他對視到了,他連忙低下頭。
“卿等順天命、止兵戈,使天下早日一統、萬民早日安定,皆有功于國……”錋
李瑕開口勉勵著眾降臣,聲音波瀾不驚,未帶情緒。
其后便是讓內侍宣旨,封賞官爵。
李庭芝不愿為官,今日卻也只能先領了官職,等往后再遞辭呈。
他再次微抬起頭,卻發現大殿側邊擺著一張大地圖,幾乎將整面墻都占滿了。
論尺寸與精細程度,這張地圖都是他平生第一次見的,北至長城、南瀕南海,山川河流俱有標注,州縣無一遺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