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妹妹這般教訓了兩句,張弘道只好默默受著。
李瑕好整以暇地喝了口水,道:“游顯此人確有些能耐,當年蒙哥要南征,只有游顯勸說蒙哥,說是蜀地道路險惡,行軍糧草恐供給困難,絕非萬全之策,不如先從潼關東南直取江漢,對巴蜀形成合圍之勢,斷其與宋廷聯系。可惜蒙哥不聽,否則朕或許已死在川蜀。”
張文靜道:“他說得容易,但宋國的襄陽豈是那般好取的?”
“不論如何,能在十年前提出滅宋該先取襄陽,游顯其人的戰略眼光算是很高的。”
“他眼光若是高,當早便攜城投降才是。”
“也許他正是在等朕親自來招降呢?”李瑕道:“朕已遣信使入城了,靜觀其變吧。”
張弘道應道:“臣也曾派人去勸降游顯,他不肯見,陛下可知游顯曾經降過宋國?”
“嗯?說說。”
“臣也是近日才從一名俘虜耳中聽來的。游顯幼時在許州,年輕時因擅長蒙古語而隨蒙軍南征,后被宋軍俘虜,宋將劉石河欣賞其才能,便招降了他,攜他駐防淮北。然而,某日夜里,游顯與其副將田僧住趁人不備,僅二騎拋妻棄子,逃出宋軍營地,奔回蒙古。”
李瑕略略沉吟,道:“拋妻棄子嗎?看來那時候他真的很看好蒙古啊。”
張弘道顯然是對游顯頗有鄙視之意,道:“臣以為游顯此人對蒙古主一直極力奉承。”
“怎麼說?”
“有樁事是家父與臣說的,當年有次游顯遠征,蒙哥賜酒踐行,他推辭不飲,說是決意效死疆場,為了防止延誤軍機,從此戒酒,但實則他分明非常嗜酒。”
“他為何如此?”
“家父當時也奇怪,想必是刻意在蒙哥面前表現吧。”張弘道又道:“他對蒙古也確實忠心。李璮之亂后,從李璮家中抄出了許多世侯與之聯絡的書信,但沒有游顯的。”
“這很奇怪嗎?”張文靜問道:“該不會是只有游顯一人沒與李璮聯絡吧?”
“你也知道,包括六哥只是寫信勸李璮恪守忠義,也遭猜忌。但游顯是真的一次都未與李璮聯絡過。”
“為何會特地留意到這點?”
“哦,李璮之亂時,有人狀告游顯曾與李璮有書信往來,疑似密謀,后來找到信,忽必烈便將那告狀之人交于游顯處置,但游顯并沒有殺他,且放言不怕詆毀以彰顯其忠心。”
末了,張弘道總結道:“故而說此人想必是不會降,便是降了,也未必可信。”
又商議了一會兒,有信馬歸營,卻是從安陽城見過游顯歸來的。
“如何?”
“稟陛下,游顯稱愿意歸順,但想要在安陽城外見陛下一面。”
“不可!”
張弘道已倏然起身,道:“游顯必是詐降,陛下不可去見他……”
===第1202章 北歸舊事===
安陽城廓以南二十余里,有條河叫羑河。
游顯正駐馬立在河邊,望著南面的唐軍大營,眼神中帶著些茫然之色。
他今年五十七歲,這一輩子正是經歷了蒙古滅金、伐宋,以及到現在為止,中原最動蕩的數十年。
因此,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帶著股疲憊感。
在河邊又等了一會,游永錫策馬到游顯身旁,道:“父親,若李瑕不來,而是派一支兵馬來殺父親……”
“年輕人怕的真多。”游顯開口,打斷了兒子的話。
他的老眼中帶著回憶之色,又道:“我當年從許州活下來,從宋境逃回北方,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哪一次像你這般怕過?”
“父親教訓的是。”
南面有騎兵襲卷而來,傾刻已到了河對岸。
游顯瞇著眼看去,很快就認出了李瑕。
那身姿氣度,想認不出都難。
但真正讓他訝異的是,李瑕竟是并不害怕被偷襲,徑直翻身下馬,親自乘著小舟過來。
游顯略略猶豫,也翻身下馬,解掉佩刀,卸掉盔甲,命游永錫將馬匹帶走。
他只孤身一人穿著布衣,涉水向李瑕迎來。
但真等小舟靠近了,李瑕那雙目若含星的眼看過來,游顯卻又沉默了。
好一會,他才道:“沒想到啊,陛下竟真會親自前來。”
此時,張弘道已擋在李瑕身前,以警惕的目光看向游顯。
李瑕卻顯得很自若,向張弘道微微擺手。
“朕很好奇,當年是什麼能讓你拋妻棄子也要從宋國回到北面,是思鄉之情嗎?”
河邊風大,吹亂了游顯的須發。
他站在河邊抬頭看著李瑕,幾次猶豫,才道:“說出來,怕陛下不信,但我還是實話實說。”
“好。”
“那年我不到三十歲,隨蒙軍將領阿思蘭守襄陽,后被宋軍俘虜,宋將劉石河將軍欣賞我的才華,將我舉薦給了孟共孟元帥……”
這卻是張弘道之前并未聽說過的,李瑕也未想到游顯竟還見過孟共。
只見游顯嘆息了一聲,繼續道:“當時孟元帥有意收復河南,且有了方略,他趁著窩闊臺病死的時機,數次出兵攻打蒙古要塞,焚毀糧草,使淮北局勢一度好轉,當時他說服了投降蒙古的金國大將范用吉。可惜宋朝廷不許,反而對孟元帥起了猜忌之心,孟元帥由此一病不起,抱憾而終。”
李瑕曾經聽說過白樸之父白華的經歷,亦是與這件舊事有關,遂問道:“所以,你是失望之下逃出宋營、奔回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