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一個受了重傷,正倒在地上打滾,血從脖子上狂噴不止。
那日松低頭一看,自己沒有披上盔甲,馬匹又不知逃到那里去了,只好跪在地上。
周圍各種聲音都很大,他喊話時用盡了全力,根本沒有想過敵人能不能聽懂他的蒙古語。
“別殺我……我不想打仗了!”
這一喊,幾年來所有的苦難涌上了心頭。
他家住在烏拉蓋河畔,他的祖父是個英勇的戰士,追隨成吉思汗東征西討,曾經也帶回了很多的家當,但在第二次長子西征時再也沒有回來。他的父親有三個兒子,死后三兄弟各分了一百頭牛羊。
七年前,那日松被征召討伐阿里不哥。
為此,他賣掉了所有的牛羊,置備馬具、武器。
但這已不是他祖父的那個年代,就算打了勝仗,戰利品也少得可憐。從烏拉蓋河到開平,再到漠北,河套,西域……他的足跡走遍了萬里,有勝有敗,卻毫無收獲。
三年前,他受了傷,又失去了戰馬,只能騎著幾匹劣馬回到了烏拉蓋河畔,到家才知道母親與二哥早就死了。
幸運的是,沒多久,他那傷病纏身的大哥也死了。
他收繼了兄長的妻子,還有僅剩的二十頭牛羊。
好景不長,去歲他又被征召,為了重新置備馬匹,他賣掉了他的妻子。
他永遠記得那一天,木其日直接被人帶進了帳篷,臨走時轉頭看過來的眼神是那樣麻木。
一個男人把駿馬與皮甲交在他手里,轉身就走進了帳篷,故意大聲喘氣。
當時他心想,像祖輩一樣去征戰、去搶掠,失去的一切都會回來。
沒有!
這一路西行,全都是被祖輩殺燒搶掠、屠戮一空的土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搶。
好不容易快要打敗兀魯忽乃了,安西王卻又下令東歸。
駿馬餓成了瘦馬,青壯的戰士已到中年,傷病疲憊交加、體力衰弱。
祖孫三代人,為黃金家族效命了三輩子,最后一無所有。
今夜,他賣掉妻子再換來的馬匹不見了,皮甲沒有披,眼前只有無情的唐軍士卒策馬沖過來……
“別殺我!我是烏拉蓋河畔的那日松!我只想回草原上放牧,再也不愿拿起彎刀打仗了!”
當打仗不能再帶來無盡的財富,只能帶來無盡的苦難,曾經的驍勇的蒙古戰士也會厭戰。
厭戰就會求饒、投降。
……
李瑕策馬而過時,正見到了這一雙雙哀求的眼。
他手里架著的長槊微微往里收了一些,沒有殺他們。
他已經能感覺到蒙古軍隊的戰力衰退了,尤其是在忽必烈與阿里不哥爭奪汗位這幾年之后。
大蒙古國之崛起,在于鐵木真以強大的統治能力建立了一個簡陋又有效的政權,這個政權又遇到了腐朽至極又非常富饒的幾個中原政權,于是通過掠奪,能極大地激勵蒙古戰士們。
可以想見那數十年間原本饑餓的戰士跨馬站在一座座富饒的城池前,該有多想攻破它。
這讓蒙軍強大到無人可擋。
但還是那句話,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就算沒有李瑕,那麼簡陋的政權也只能在沒有外敵的情況下維持百年。就算沒有李瑕,黃金家族也一直在不停地內斗。
最近這兩年的戰事中很明顯就能感覺到,蒙古軍隊的組織能力不足以應付戰場的變化了。
蒙軍的管理非常粗糙,在面對管理腐朽的敵人時,它越粗糙越強大,簡單來說就是以力破巧。但斗志不足就相當于力不夠了,一旦處在下風,越粗糙越沒有韌性。
所以,李瑕避過了張弘范的一萬漢軍騎兵,轉頭卻敢對上忙哥剌這五萬大軍甚至加上脫忽有十萬余大軍。
偷襲更有勝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確實是認為蒙古軍隊不如漢軍。
這種情況下,唐軍不需要再去殺那些沒有戰意的蒙軍士卒,任由他們把恐懼傳開就可以……
~~
馬蹄從眼前過去,抱著頭跪在地上的那日松抬頭看了一眼,只見唐軍已經從自己眼前跑過。
他舒了一口氣,慶幸長生天保佑。然后爬起身來,往另一個方向跑。
這一刻他決定了,他要去偷兩匹馬,離開軍營,回到美麗的烏拉蓋河畔。
前方,有馬蹄聲響起。
那是隔壁營地的玉昔帖木兒元帥的兵馬趕來了。
策馬而來的元軍將領沖著那日松等人就喊道:“你們這些逃兵,還不馬上轉身,隨我們殺敵!”
那日松沒有猶豫,轉了個身,往東面跑去。
他才不打算去殺敵。
因為他答應了唐軍不再打仗,唐軍也饒了他的性命。這是承諾,而草原上的漢子最重承諾。
他要去帶回木其日,哪怕是把她偷出來。
之后呢?
也許是給別人放牧,至少他們是在過日子的,是有名字的……
“噗!”
奔跑中的那日松的頭顱忽然一整個掉落在地上。
血從他脖頸間噴出,他的腦袋在地上滾了滾,就此死去。
他沒有死在唐軍手上,卻被當成了逃兵,死在了元軍大將手中。
他又成了千篇一律的戰士、麻木的牧民、一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