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智努力想要蹦高,但眼前人頭攢動,讓他不能夠看清那個驚動滿城百姓的大將。
于是,他轉身跑進沿街的茶樓想往二樓爬去,但二樓窗邊也早已擠滿了人。
“嘿,哪來的野孩子,出去。”
方智擠不進去,只好又爬過另一邊的窗子,踩著木欄桿小心翼翼繞到臨街這邊來。
風吹過屋檐上的旗幡,他新奇地向街上那些將士看去,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沖擊。
“大唐寧江軍隊正高二牛,手刃元兵一人……”
哪怕是這樣只殺敵一人,還是有人在喝彩。
方智聽了,不由神往。
但他也記得祖母、大伯的教誨。又看了一會,心中愧疚泛起,打算離開。
腳步依依不舍,好半天才往后退了一步,卻又見人群中有幾人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
“咦。”
方智定眼一看,發現其中有一人卻是自己的大伯。
方宗昌失去了平日的風采,躬著身子,雙臂夾得緊緊的,一副拘束害怕的模樣。
他身邊則是幾個被陸小酉打成重傷卻不得不拖著病體前來賠罪的同窗。
短短幾步路,他覺得好長好長。
終于,他們走到了那些唐軍面前。
“學生們請見陸將軍!”
馬蹄聲起,陸小酉騎著高頭大馬緩緩上前。
盔甲在陽光下閃著光,披風如波浪一般起伏,更威風的是他身上那一股殺氣。
只一人一馬已將半條街的人震懾住。
方宗昌咽了咽囗水,心道若是在白天見到陸小酉,自己絕對不敢當面起沖突。
“學生們昨夜沖撞了陸將軍,今日當面向陸將軍賠禮。”眾書生彎腰揖首。
本以為此事就這般過去。
不想,陸小酉竟是高聲道:“我也有錯,我在巷中撒尿,還痛揍了你們。”
“陸將軍息怒,是學生的錯。”方宗昌連忙道。
他故意說的“息怒”二字,以示自己的委屈。
陸小酉卻根本沒理會他,勒著馬環視了長街一眼。
“我祖籍成都,但我是在三龜城長大的,因為還沒出生時,成都城已經沒了,我爹娘是躲在山城里生的我。從小我就在烏龜山上亂撒尿,我得改!”
說到這里,有人哄笑,有人不敢笑。
陸小酉抬起馬鞭,指了指前面幾個被他痛揍的書生。
“王師入城,秋毫無犯,我因為你們幾句話就動手,痛揍了你們,違背了軍紀,我有錯。”
一眾書生松了一口氣。
不想,陸小酉話鋒一轉,卻是大喝了一句。
“但若下一次再讓我聽到你們說的那些渾話,我還揍你們!”
老實古板之人,當眾這一句喝罵如晴天霹靂。
“外寇殺來了,內賊領著外寇入城了。你們不罵外寇內賊,只敢詆毀吾皇、罵浴血殺敵護著你們的將士?為什麼?!因為你們聰明,想在吾皇面前自抬身你,大唐基業草創,正該哄著你們這些才華橫溢的,是也不是?!因為你們高人一等將我們武夫視為你們的奴才,覺得我們流血殺頭都是該的。但凡有一點叫你們這些高人一等的主兒不滿意,便要隨你們罵,是也不是?!”
方宗昌等人連忙將頭搖得與撥浪鼓一般。
他們知道,陸小酉這番話背后一定有人指點。那天夜里吵架時可不是這樣,陸小酉就是吵不贏才動手的。
其實現在真要吵,他們這些書生還是能吵得贏,只是不敢再吵罷了。
“陸將軍。”
“到底是誰給你們慣得?!”
陸小酉竟還沒罵完,抬手一指西面,大喝道:“曹友聞與十萬將士戰死陽平關,趙彥吶率軍棄成都逃往夔州,還罵曹將軍敗軍喪師。天下的理都被你們這些文人說光了嗎?!老子若不揍你們這些渾球,要等江陵像成都一樣被屠到一個不剩嗎?!”
長街上安靜下來。
方宗昌佝僂著,低著頭。
他也許有很多話可以反駁,但不敢應。只能努力地縮著自己的身子,仿佛想鉆進地里。
“啐。”
陸小酉一口痰啐在方宗昌面前。
“懦夫。”
罵完這最后兩個字,胸中塊壘才消,他勒馬自回隊伍中。
麻士龍見陸小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喊道:“某些讀書人不敢上陣殺敵,慣會嘀嘀咕咕。我們好男兒殺敵報國!不欠他們的!”
“也不慣他們!”
“好!”
有了今日這一遭,圍觀的百姓自也能明白誰在守護江陵,紛紛大喊著向方宗昌等人指指點點。
“小酉哥好威風!”
茶館的欄桿邊,方智抬起頭,卻見有個帶刀的女子正坐屋檐上拍著手贊嘆了一句。
這一幕落在年幼的孩童心中,讓他更為羨慕那威風的將軍。
他轉頭又望向了正縮頭縮腦佝僂在那的大伯,之后回想到大伯義正言辭罵的“賊配軍”,一時很難將這兩個身影重疊起來。
他再舍不得離開,貪婪地看著那整齊威風的陣列,心中有個念頭愈發清晰。
雖然還沒到十歲,他已想像著十年之后自己能踏上為國征戰的疆場,跨著高頭大馬讓百姓為自己的功勛歡呼,那般昂揚,那般澎湃。
至于另一個文雅地高談闊論的二十歲的方智,已在他腦中漸漸模煳。
另一座高樓上,李瑕放下了手中的望筒,繼續與閻容隨意地聊著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