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有自家妻妾在,他便過去了,但只見有兩個不認識的小娘子正坐在那與高明月說話。
她們年紀顯然不大,但不論是坐姿還是說話時的態度都是一板一眼的,沒能顯出少女該有的靈動來。
大概是來告狀的。
李瑕遂轉到后廂,正遇到雁兒,讓她去拿了毛巾、衣物來,他則自己提了水洗澡。
洗到一半,聽到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隔著屏風,李瑕道:“我在洗澡。”
高明月卻還是端了一杯水轉過來,將水往木桶邊的案上一擱,道:“聽說官人往后能喝生水了,正好免得煮水呢。”
聲音還是帶著她一貫的溫柔,聽不出火氣,但顯然是來教訓李瑕的。
“有人找伱告狀了?”
“嗯,本當是我們幾個都懷了,家中沒人陪你玩,你才在閑暇時泄泄力氣,誰曾想得你這般不愛惜自己。”
李瑕笑了笑,道:“想到以前我們倆從山東回臨安的一路。那時候我不僅不喝生水,還傲氣得很,當時我只管照顧好我一人就可以,逃命途中生火燒水,冒煙就冒煙,我的驕傲最重要。如今稱王了,反倒……驕傲不起來了。”
高明月拿著小凳子在他身后坐下來,給他洗著頭發。
李瑕也沒有與她解釋什麼,只嘆了一口氣,向她說了自己的心情。
“以前我不怕蒙古人,現在反而怕。以前我鄙視他們,粗魯、蒙昧、野蠻、原始,但現在基業大了,才發現在當世,文明還不足以勝過野蠻,文明需要佐以野蠻才能勝過野蠻,尤其是當想要擴張之時。”
“一定要去玉門關嗎?”高明月問道,“諸公都說沒有必要,說是官人就是閑不住性子。”
“我的恐懼在于,蒙軍十余萬大軍從哈拉和林到伊犁,說出兵就出兵了。而我們兩三萬人要拿一個興慶府,錢糧,錢糧。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太慢太被動了。”
李瑕知道,依原本的進程,一定是忽必烈取勝。
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已沒有人能告訴他,阿里不哥會不會東進?或者阿魯忽會不會東進?忽必烈會不會命他們東進?
各種可能都有,只取決于這些蒙古人一念之間。
“這種被動太讓我不安了,我必須主動邀請他們會盟,讓他們知道我有所準備。否則,等到阿里不哥或阿魯忽到了玉門關,一切都來不及了。”
高明月道:“我不懂這些,只是諸公說沒有必要,你說有必要……”
“那你信誰的?”
“我擔心你。”
“不用擔心,我已經比以前小心很多了。”李瑕笑了笑,“以前總是孤身冒險,如今還帶了許多人能保護我。你看,如果等到蒙古人攻進玉門關了,我不得已起兵去防,是不是就有必要了?就不是我‘閑不住的性子,了?但太被動了,我喜歡主動……”
有人敲了敲屋門,之后,胡真的聲音響起。
“王上,有急事。”
“何事?”
“楊起莘遞了辭呈,棄官致仕了,聽說明日一早便回漢中,王上是否去勸勸?”
“原因呢?”
胡真于是直接進來,打量了李瑕一眼,將一折子遞了過來。
“他說王上好胡風胡俗、有勇無謀,又以項羽喻王上,而以范增自喻。”
“知道了,去吧。”
看著胡真轉過屏風,高明月問道:“楊老這次好像真的很生氣?”
“能理解,我一意孤行,確實不是他心中賢主的樣子。”李瑕說到這里,搖了搖頭,又道:“應該說,我原本就不是什麼君主,只是割據地方的軍閥而已。
他以君王視我,我卻還沒登基,還沒這個實力。”
“那……是不是想辦法勸勸?我勸勸楊夫人如何?官人如今正是用人之際。”
“勸不來的,看事的角度不同。”
在文官眼里,明君賢主顯然有個模版,一個符合規范的君主不能不顧群臣意見、孤身冒險……這道理沒錯。
李瑕愿意按這個框架去做,但他漸漸發現,這個框架會把他供起來。
越供越高,越來越安全,越來越尊貴,也離做,明日因不合禮而不能做。
他不確定成為那樣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還能不能對抗蒙古。
只知道,那樣的君王不是他。
他首先得是自己,是他要當皇帝爭天下,而不是要把自己改變成一個別人心目中的皇帝。
若非如此,何必自立?何不去篡趙宋的皇位?
“楊老心目中的賢主與我想當的賢主不一樣,這是立場不同,勸不了的。”
“那怎麼辦?”
“怎麼辦?”李瑕隨口道:“他希望我聽他的,我不聽,他可以負氣一走了之,我卻不會,這是我的基業,我為它考慮,還能因為旁人覺得我考慮得不對也一走了之嗎?”
話到這里,他有些口渴,隨手端起高明月擱在案邊的水杯。
卻聽高明月溫溫柔柔道:“方才是故意氣你的,其實是煮過的涼開水,沒舍得給你喝生水。”
李瑕回過頭看去,見了那雙眼眸,不由覺得心軟。
他不由在想,也許是自己想錯了,也許西域局勢確實不需要自己擔心。
也許阿里不哥能立足伊犁,既不東進河西走廊,還能與忽必烈多對峙幾年,不至于讓忽必烈馬上就平定蒙古本國。
“最好是我多慮了,遠隔萬里,或許阿里不哥、阿魯忽理都不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