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只是看到江荻的堅強平靜,他都覺得不安。
他希望李瑕偶爾也軟弱一點。
……
李瑕剛見過郝天益,正拿著根炭筆在地圖上標注著什麼。又看到李昭成進來,頭也不抬便吩咐公務。
“來得正好,如今已是九月底,十月初關中水利便要動工,且第一批紙鈔已在裝箱。萬事俱備,牽扯的利益也大,你們廉訪司務必盯緊了。說說情況吧,有何困難?”
說完之后,李瑕等了一會,卻沒聽到李昭成的匯報。
他這才放下手中的筆,道:“怎麼了?”
李昭成有些猶豫,問道:“你能想起以往的事了嗎?”
李瑕一開始沒聽懂,略一思忖才知他問的是重生之前的記憶,于是搖了搖頭。
“那……若我死了,你會難過嗎?”李昭成又問道。
李瑕不由皺了皺眉。
連他家中妻妾尚且沒有這種矯情的問題。
“怎麼?患了重病?”
“沒有,就是想問問。若是我死了,你還是會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嗯。”
李瑕毫不猶豫就點了點頭,其后看李昭成神情有些失落,終究還是又補充了一句,道:“但我會努力讓你不死。”
雖然只有一句話,但李昭成似乎頗受安慰。
李瑕正準備繼續問廉訪司一事。
卻聽李昭成又問道:“你覺得俞德宸在那樣的情況下還能活下來嗎?”
李瑕沒答,反而道:“王蕘把所有事都告訴你了?以為太原之事敗了,就能到處說了,是嗎?稍遇挫折便破罐破摔,我看他這性子還要狠狠敲一敲。”
李昭成感受到李瑕的不悅,有些怵,忙應道:“他只是……信任我。”
之后,他猶豫了一會,面對李瑕那道冷峻的目光,還是抬起頭問道:“能告訴我俞德宸如何了嗎?”
李瑕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
他重新看向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有些自嘲地嘆息了一聲。
“我過問不了那許多細節了。不止是俞德宸,而是很多人的性命都已經成了我過問不了的細節……”
~~
這日傍晚,李瑕回到后宅坐在屋中看張文靜給兒子換尿布。
聊起今日發生的一切,有些他不好對李昭成說的話,卻都可以與張文靜說。
“王蕘從太原回來了,他做得不錯。”
若是王蕘親耳聽到李瑕說出這句話來,許是會十分詫異。
但這事,其實一想也就明白了。
郝天益是李瑕放回太原的,那忽必烈只要不是傻子,就絕對不可能放任李瑕借助郝天益之手,控制太原路的蒙軍或山西的走私商路。
換言之,王蕘這趟北上,表面上的任務從一開始就根本沒有一絲成功的可能性。
李瑕實則是借助他為人狂妄,好唱高調的特點,吸引忽必烈的注意。
而由劉元振、林子、董文用等人在河南暗中活動,通過走私與各地世侯尤其是保州張家進一步地暗中聯絡,這才是李瑕真正的目的。
一個很小的例子,張弘范若守在保州,李瑕就不可能達到目的。
忽必烈麾下將才很多,但文武雙全、了解中原情況、能安撫又能震懾諸世侯、且還忠心耿耿的,不多。史天澤算一個,張弘范也算一個。
王蕘只要能讓所有人相信李瑕正在試圖用全力打通山西、從而忽略掉河南,實際上的任務就已經完成了,張弘范始終留在山西便是明證。
“你九哥被拖在太原了,應該能給我們更多接觸保州的機會。”
李瑕說到這里,想了想,又道:“當然,太原能變成一團亂攤子把你九哥拖住,也因為俞德宸殺了郝天舉。”
張文靜便問道:“俞德宸是誰?”
“軍情司派去保護王蕘的好手……”
李瑕簡單說了幾句。
其實殺了郝天舉有好處,也有壞處。雖然能將太原變成一個爛攤子,拖住張弘范;卻也會讓許多中原人產生李瑕只會刺殺的印象。
但今日與李昭成談過之后,李瑕已并不太在意這點壞處。
“記得當年我們在鹿邑嗎?”李瑕忽然問道。
“嗯。”張文靜在李瑕邊上坐下來,挽著他的胳膊,溫柔地笑了笑,道:“我怎麼會忘?記一輩子。”
“那時我也是個棋子、小人物,如今卻掌握著他人命運,將他們派到北地險境,交代他們的任務都是假的、不重要的,只要讓他們北上一趟,哪怕送死也沒關系……我怕我成了與當年那些廟堂諸公一樣的人。我雖不愿把誰當成‘小人物’或‘棋子’,但有時確實是這麼做的。”
張文靜握著他的手輕輕拍了拍,道:“你和那些人不一樣,他們不在乎棋子的性命,你在乎。有時候,有些事情只能那麼做,會有犧牲,派出去的人會死,但你在乎……我知道的。”
“我就是太冷靜了?”
“嗯,你就是太冷靜了。”
“想要我改嗎?”
“不想。”張文靜轉過頭認認真真看著李瑕,睫毛似乎要觸到他的臉上,“這樣的你,我還是很喜歡,還沒膩,先不改。”
李瑕遂笑笑,才要說話,榻上的娃兒已然大哭起來,仿佛是因父母只顧著說話忽略了他,非要引人注意。
張文靜抱起孩子輕輕晃著,看著那小臉蛋,心中難免得意,向李瑕問道:“他這麼可愛,要是我爹能看到,一定會很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