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最后,韓祈安捻須沉吟,緩緩道:“怕是吃不住吧?”
“先攻下涼州,再由李曾伯屯兵于河西四郡,隴西的防守壓力能輕不少。”
“倘若今冬延安、潼關,以及黃河沿線戰事有變又如何?”
“所以才該打出去,先占據主動。還能寄望著我不打他,他便不打我嗎?”
“這樣接連作戰,耗費太大了。”
“錢糧耗費,該算。”李瑕道:“但不能算得太清楚。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更容易做糊涂事。”
他說著,隨手把今日找來看的那些關于宋與西夏戰事的記載丟到一旁。
大宋的士大夫從來都算得清楚,在將士奮死血戰一次次擊敗外虜的時候,算得出還是殺良將換和平更為劃算。
徽宗一登基,舊黨便把收復河湟地區的王瞻流放逼死,把將士浴血打下的西北六寨甩手割讓。
他們當然有理由。
說起來也是絲絲入扣,條理清晰。
但李瑕懶得分析了。
“這次不管耗費多少錢糧,不管劃算不劃算,便是傾家蕩產,就當買一個振奮人心,泄一泄這大宋將士的憤懣,提一提漢家男兒的心氣。”
韓祈安該提醒的提醒了,見李瑕主意已定,也不多勸,先是將一應錢糧調度之事應了,又問李瑕何時歸漢中。
李瑕搖了搖頭,道:“李曾伯想要領兩萬騎西討,他怕是做不到。方才見了蕭全,如他這般的劉家舊將,李曾伯很難如臂指使,我到涼州一趟,為他坐鎮吧。”
“也是。”
韓祈安明白李瑕的顧慮在何處,少帶或不帶糧草孤軍深入,需要在軍中有極高的威望,李曾伯年紀雖然大,至隴西不過一年,必是做不到。
老人慷慨激昂,也富戰略眼光,但以李瑕的做事態度,不可能任由他去冒險。
明白歸明白,韓祈安也嘆了一口氣,道:“阿郎離家也大半年了,倒不如將治所遷到長安來?”
“也想過,但待川蜀民心大定了再遷也不遲。”
“……”
談過了公事,韓祈安才說起私事。
他給李瑕帶了一大疊的家書。
因為韓巧兒遞信最方便,寫了特別多封。
李瑕也想家,漸漸真的明白“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當中的情緒。
而在李瑕看這些信的時候,韓祈安想了想,還是問道:“聽說,張六郎擊敗夏貴,重據亳州了?”
“嗯,河南局勢可惜了。”
“張家果然有實力……對了,還未恭喜阿郎,喜得貴子。”韓祈安道:“聽巧兒說,阿郎這次本希望要個女兒,求個兒女雙全。側王妃則是又生下了兒子……”
“知道岳翁想說什麼,放心吧。且不說天地之廣,只說蒙古國如今之疆域,三五代人分封治理尚且難以鞏固下來,沒什麼好爭的。”李瑕隨口說著,眼睛也不抬,又道:“我心里有數。”
七月初七時,張文靜生下了孩子,男孩。
李瑕本想隴西之戰一打完便回漢中,結果又打算攻涼州,難免心中掛念。
至于這個剛出生的次子對于張家有何影響?
或許會有些影響,關鍵在于主動權在誰手里。
李瑕翻開張文靜的信,只見上面先是說了許多小事,又在小事中摻雜著表達各種想念,最后,她問他是否將孩子的事告訴張柔,并附了一封信,若他同意便直接遞往北面。
好歹也是正兒八經的夫妻,生了孩子得讓外祖父知道一下……
李瑕不由笑了笑,沒拆開張文靜給張柔的信,而是又寫了一封親筆信,并在一起送往保州。
~~
燕京。
張柔緩緩打開一口箱子,只見里面滿是書籍。
他緩緩捧出最上面一本,輕撫了撫封面,遞給了王鄂。
王鄂曾是金國狀元,如今忽必烈的詔書多出自他手。
此時王鄂雙手捧過張柔遞來的書,攤開看了看,道:“張公有大功于后世矣。”
這是《金實錄》,于他們這些北人而言,有超乎尋常的意義……
金國的歷史重要嗎?
拋開女真人不提,一百多年間活在中原的萬萬人不能沒了歷史,否則他們才是被真正的完全滅亡。
不久前,王鄂向忽必烈進言“自古有可亡之國,無可亡之史。蓋前代史冊,必代興者與修,是非與奪,待后人而可公論也。”
忽必烈允了。
這代表著蒙古國要為前朝修史,也代表著它維護正統。
蒙古再也不會像滅西夏時那樣,完全抹殺掉一個文明。
“千萬生靈之幸事啊。”王鄂感慨。
“獻了《金實錄》,朝廷能為前朝編史,我最后的心愿已了。”張柔道,“可以致仕了。”
王鄂頗為訝異,驚道:“張公這便致仕了?”
“不錯。”張柔道:“想請陛下允六郎襲職。”
他這是讓王鄂也幫忙說話的意思。
正好借著這個張弘略擊敗夏貴、收復亳州的時機。
王鄂卻是有些疑惑,問道:“但依陛下心意,恐是更矚意九郎吧?”
張柔心意堅決,擺擺手,不再就此多言,把王鄂送到院門處,道:“狀元公慢走。”
……
看著王鄂離開的背影,張柔微不可覺地嘆息了一聲,想到了許多往事。
三十年前,他隨拖雷攻打汴京,當眾放言“我用兵以來,殺人多矣,豈無冤死者?從今以往,非與我為敵作戰者,誓不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