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無處伸,公道無處討。
莫說比豬狗不如,人如孤魂野鬼般地活著,連屁都不是……
李瑕也說不完那種無國之人的苦,搖了搖頭,又道:“我待北地世侯,論跡不論心,待你亦可如此。但今日多說一句,北人至少皆有心想要一個國,他們都在千盼萬盼,盼有一個像樣的國,但你沒有。”
“你怎知我沒有?!”
“你自恃才高,只想做那無根之木。舉世稱你劉整軍略無雙,你恃個人才氣睥睨萬物,然后呢?你比旁人活得更像一條狗?而時至今日,你還不肯反省,滿心滿眼猶只有個人的利益。自私不是罪,人都自私。但你不覺得,你已經蠢得不可救藥了嗎?”
這也是他不打算用劉整的原因。
他能從張柔保護學術、劉黑馬為民求情、以前那些北地文人努力立漢制這些事上感受到一個類似的信仰——需要一個強大的國家來結束亂世。
而劉整沒讓他感受到有這個信仰……
因此,李瑕確實是在認真地問。
他是真想知道劉整是否覺得自己“蠢得不可救藥”了。
這句話問完,劉整已是臉色漲紅,額上爆起青筋。
他不認同。
且被這個“蠢”字侮辱到了,大怒。
但因身為俘虜,無法暴起殺了李瑕,一時還未組織言語反擊,只好握緊拳頭。
“風涼話說得夠了!”劉整怒吼道:“不是我背棄國家,是國家背棄我!”
……
在夏陽渡,劉整的二子劉埏面對宋軍將士的詰問,激動地割掉了自己的耳朵,不愿多聽一句那些未經歷他人苦的人站在道德高處指指點點。
劉整沒有割掉耳朵。
他不年輕了,沒那麼沖動。
今日他來見李瑕,要保住長子、要保住嫡系,還帶著某種不甘愿。
不甘愿就此去死,還想一展才華。
最后,被李瑕那認真探討的神情激怒了。
“是宋廷先背棄我!說克敵營通敵,但在克敵營通敵之前,趙方便已留下遺訓要趙范、趙葵殺我們,你們從來就沒把我們歸正人當作自己人!”
劉整說著,一把拉開自己的衣襟,顯出傷痕累累的身軀。
那些舊傷痕如溝壑,密密麻麻……
李瑕也是上過戰場的,一看便知這些都是二三十年的老傷了。
也只有還只是小卒或校將之時,才能受到這麼多傷,當了將軍、大帥,有了精良的盔甲與親衛,與小卒時完全不可比。
從這些舊傷之間,仿佛能看到宋金爭戰之末、宋蒙爭戰之初是何等慘烈。
“紹定六年,光化之戰,隨孟少保戰金將武仙,大勝,俘敵七萬,我隨張將軍陣斬武天錫,重傷四處;”
劉整重重在胸膛肩膀上點了四下。
“當年九月,葵州之戰,我渡塹登城,先取信陽,傷七處。隨孟少保殺入蔡州,親眼見孟少保將完顏守緒尸體一分為二,滅金;
端平三年,江陵之戰,我們連破敵二十四座營寨,搶回被俘百姓兩萬,為此,身中兩箭;
嘉熙元年,黃州之戰……
嘉熙二年,襄樊之戰……
嘉熙三年,夔州之戰……”
一個北歸人在二三十余年的戰事間,從小卒成為將軍,要受多少傷?
劉整指點著身上的傷痕,愈發不甘、愈發憤恚。
“你年紀輕輕就封郡王,而我為宋廷立的功、受的傷,比你多得多了!我每出謀劃策即被否定,但有功勞即被隱瞞不發,憑什麼再為宋廷效死?!
直到我想明白了。箭灘渡我便是勝了又如何?能得到我該得的?反而恰是我保存實力,宋廷才不敢懲戒我……我如何想明白的?呂文德做得,憑甚我做不得?!”
“……”
劉整捶首頓足說了很久。
最后,以通紅的雙眼瞪著李瑕,眼中猶有傲色。
“說來說去,我可謂利劍,有人可提利劍蕩平天下,有人只恐為利劍所傷。你李瑕可有孟少保之英雄氣慨?敢執這把利劍否?”
劉整不像是來求降的,反而像是來給李瑕一個承諾。一個“用我,可為你蕩平天下”的承諾。
李瑕腰間就懸掛了一把劍。
他拍了拍長劍,卻是道:“這不是利劍的問題,而是我們為何拔劍的問題。”
劉整眼底隱隱有些希冀的目光,像是某種野心又死灰復燃,聽到這句話,再次愕然。
“我拔劍,志在建一個強盛王朝,給許多如你這般無根漂浮的人一個歸屬感。而你將個人榮辱看得太重,驕傲而固執。像一把只想沾血的劍,我怎麼用?”
“你不敢……”
“我是不敢、或是不欣賞你,你心里清楚。”李瑕道:“從頭到尾,你說的只有才華、委屈。你太傲,太固執,死不悔改。我不會用你。”
一句話,劉整愈怒。
他握著的拳頭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到最后眼中依然有不甘之色。
“你不必詐我,我兒正攻潼關……”
“你若愿意說服他們投降,我會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你若不愿,我去擊敗他們。此事你考慮,當然,等他們面對我的兵馬了,他們也自會考慮。”
李瑕又看了一眼劉整腿上潰爛的傷口,又道:“至于你,時日不多了,好好想明白吧。”
他轉身便走。
劉整卻已怒吼道:“李瑕,你別太狂了!你早晚會后悔沒有招降我,天下帥將之才少有能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