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想降。
不論是否出于真心,像是有這個打算。
但李瑕態度卻讓人感到難堪。
于是劉整仰了仰頭,道:“我雖不愿降你,卻須保全將士。你亦不必為自己的無能找借口,既想殺我,何必惺惺作態讓我自刎?”
“討厭賈似道嗎?”李瑕忽然問道。
劉整再次愣了愣,無意識地往前傾了傾脖子,罵道:“賈似道心胸狹隘,自是惹人憎惡!”
“嗯,他是言語刻薄,你則是態度倨傲。你就沒想過,走到哪都能與人相處不好,是自己有問題?”
李瑕還認識一個如此傲慢的人,是秦九韶。
若是秦九韶,此時必會說“我不必與世間庸才相處”。
劉整不同,他的傲氣不像秦九韶那樣流于表面,他更深刻,傲是刻進骨子里。
他本就是惹人討厭,也被各國猜忌,這點他自己也知道,所以顯得尤為孤獨。
沉默了一會之后,劉整才道:“我落在你手里,無甚可說的。你既認為降服不了我,要殺便殺,到時我兒”
“不必虛言試探,我不會用你,因為你沒有信念。”
“我未打算為你效命,你本也不敢”
李瑕回過頭,用眼神打斷了劉整的話。
“回答我一個問題吧。”他像是想認真與劉整探討,問道:“你覺得,人活于世,沒有一個國,行嗎?”
===第748章 國===
“國?”
劉整反問一聲,語氣頗為不屑。
之后,他抬起自己的手掌看了一眼,愈發顯得孤傲,道:“我有滅國之能,我本該如王翦,滅燕、趙,滅楚國;該如楊素,揚旌江表,平定南陳;該如蘇定方,前后滅三國,皆生擒其主……我當如這些名將。”
那手掌輕輕翻了翻,握成拳,又松開。
劉整這才看向李瑕,道:“孟少保之后,若趙宋肯用我,我亦有北復中原之志;今若蒙古人聽我建言,我早晚可擊敗你、南下滅宋……國?自古多少興亡,國由人開建,亦由人滅亡。”
“所以你眼里只有自己,而無國家。”
“有何不可?蘇秦以才華縱橫于諸侯,身系六國興亡,所在國重,所去國輕。”
“我沒看到你的才華。”李瑕道:“我只看到你一敗再敗,箭灘渡大敗,北洛水再敗,河口鎮三敗。”
“那是因為……”
“那是因為你沒有信念。你說王翦、楊素、蘇定方,只知他們有滅國之功,卻未看到他們背后有一個多強大的國家。再看看你,就是棵連根都沒有的樹,想抵御風?你被風一吹就倒,一個無國可歸之人,有根嗎?有歸屬感嗎?”
“我背后站的大蒙古國比你強百倍不止!”
“那你何不為蒙古死戰?”
劉整默然。
他本來很想回答李瑕那一句“有歸屬感嗎?”
——沒有。
但不好開口,只好抬出大蒙古國來表示強橫,卻被一句話頂了回去。
他握緊了拳,感到強烈的不甘與憤恚。
“我憑什麼死戰?!蒙古視我如犬馬,則我視之如國人。趙宋視我如草芥,則我視之如寇仇,那憑什麼要我死戰、要我殉節?!
不錯,我是敗軍之將,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但大可不必拿些莫須有的忠義之言詰問于我,你沒這資格,你亦是亂臣賊子,又有何忠忱體國之心?!”
“我有。”
李瑕回答得很干脆。
劉整微微一滯,隨后罵道:“厚顏無恥。我雖失節,不屑學你沽名吊譽。”
“我確有忠忱體國之心,不是對宋國。”
李瑕說罷,抬手一指那被燒成灰燼的麥田,道:“你說我沽名吊譽,當我說的話是假大空,不如先看看這世道,看看你親手燒掉的麥田……”
“可笑!你也是為將者,莫不知打仗便是殺人盈城、殺人滿野,你知秦滅六國、唐開疆土死了多少人?這算什麼?百畝田地?”
“不錯,這高陵縣的六十七畝麥田、八十一條無辜性命,你當然覺得不算什麼,因為這些年戰亂下來,死于屠刀下的人以千萬計!相比而言,眼前這算什麼。”
“你招降的劉黑馬又有多清白?南征北討三十年來,死在他手上的無辜冤魂少嗎?這天下哪一個為將者手底下干凈,你要講仁義,你敢說你腳底下沒有冤魂枯骨?!”
劉整話到此處,瞪向李瑕,又罵道:“休在這惺惺作態,當此亂世,人不過是二只腳的羊,人比牛羊尚且不如,死于屠刀下的千萬計人也不是我殺的,而我若不殺人,便要為人所殺。當人活于世,只能選擇成為刀俎或成為魚肉,我選刀俎,何錯之有?!世道便是如此!”
“所以才需要有國,不是嗎?”
李瑕反問了一句,道:“太平時節,我還能勉強理解你們這些把個人利益遠置于國家之上的人。但,在這個外寇可以肆意地、瘋狂無比地殘害我們每個人的亂世,你們還不能明白個人的力量在外寇面前弱小到何等地步?當沒有一個強有力的國家來保護,大部分人活得連狗都不如……”
這些年,他遇到的那些在川蜀僥幸存活下來的人都有太多故事。
當外寇殺過來時,妻兒父母在眼前被活生生的剖開、作為胡虜的取樂之物,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攔?
個人無能為力。
當宋廷不能保護這些人,也只有他們自己才能明白什麼是“叫天不靈叫地不應的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