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舉,必然會再次引起金蓮川幕府的警覺、加強對李瑕的防備,以后只怕再難出現這樣的機會。
沒關系,以李冶的才華與名望,值得。
要知道,忽必烈尚且兩次邀其出仕未成。
“晚輩李瑕,久聞敬齋公大名”
“哼!休在老朽面前作態,你當是思賢若渴,老朽只當你是山賊土匪!”
李冶顫顫巍巍下了馬車,一把推開李瑕想要攙扶的手,自站定了。
他一輩子游歷山水,歷盡艱苦,雖年近七旬,身子骨卻還健朗,目光炯炯有神。
環目一看,見到李瑕身后的張弘道。
“你這豎子!”
張弘道面露苦笑,行禮道:“見過敬齋公,小侄失禮了。”
“哼!坑蒙拐騙,這便是你的世家風范?!”
李冶重重哼了一聲,目光掃去,見人群中還有幾個他認識的北歸人,如考城名醫世家子弟張考銘,遂又抬起拐杖繼續罵。
唯獨見了元嚴,他才嘆息了一聲。
“元二姐兒?都這麼大了?當年才只有這麼一丁點高吧?”
再見到舊友之女,李冶一句話間已是紅了眼眶。
元嚴行了禮,道:“誆敬齋公南下之事,侄女亦有參與,還請敬齋公莫怪郡王與五郎。”
李冶上前幾步,不忍再罵人。
“不怪,不怪你們看到你,想起了裕之兄吶,可惜我未能送送他。猶記相識那年,他才年方十六,一轉眼”
老人顯得有些啰嗦,他已七十歲了,故人與回憶對于他都太過重要。
什麼蒙古大汗還是皇帝,什麼宋國郡王,他從未怕過。
于他而言,甚至不如能與人聊聊老友及往事。
“二姐兒可知?老朽近年又填了首摸魚兒和裕之兄”
他們這些人年輕時,元好問以一首摸魚兒雁丘詞名傳于世,當年楊果填詞相和,李冶亦是。
摸魚兒這個詞牌名下,曾有這一群年輕人的才情、志向、友誼。
近來舊友凋零,再賦詞,愈顯蒼涼。
“倘萬一、幽冥卻有重逢處。詩翁感遇。把江北江南,風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幾日后,漢臺。
“老朽曾向北君提過五點建議,所謂辨奸邪、去女謁、屏饞慝、減刑罰、止征伐。北君難做得者,止征伐。不想如今宋國郡王竟連去女謁也做不到。”
李冶話到這里,澹澹看了面前的嚴云云一眼,偏過頭,仰著那花白的長須,傲然道:“老朽不與小女子共事!”
嚴云云眉眼一低,道:“聽聞程朱理學尚未于北地興起,卻不知敬齋公為何如此迂腐?”
“迂腐,治國最忌諱婦人干政”
“我并非干政之婦人。”嚴云云此前一直是恭敬姿態,此時忽然臉色一正,道:“我非郡王身邊以私情擾國事之女謁,乃授官幕府之實干之臣。雖女兒身,做事與男子無異。行政,而非干政。”
“伶牙俐齒。”李冶哼了一聲,將頭偏得很遠,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嚴云云又問道:“我與元錄事都是女子忝差漢臺幕府,敬齋公對她好臉色,對我卻是嚴辭厲色,可是嫌我出身卑賤?”
“那倒不是。”
李冶撫著長須,無奈地轉回頭來,道:“老朽只是還未想好是否該出仕,找個借口罷了。”
“敬齋公來都來了,為何還不肯一展抱負?”
“哼,都入土的人了還被擄來。”李冶再次側過聲,都囔道:“顏面也掛不住。”
嚴云云無奈,只好推了一張紙到他面前。
“敬齋公看看這是什麼?”
“咦天元術?”
“方程,三次方程,敬齋公可能解?”
“呵,小兒之戲。”李冶譏笑一聲。
“那這個呢?”
李冶默算片刻,揮手提筆填了兩個數,擱下毛筆,斜睨嚴云云一眼,道:“再來。”
嚴云云頭一低,微有些為難。
她與李瑕根本拿不出能難倒李冶的題。
只好再推出張紙,笑道:“敬齋公看看這個。”
“不就是用些奇形怪狀替代數字,有何可看?”
“這樣呢?”嚴云云列了個簡單的除法運算,問道:“這般算起來豈不便捷?”
“便捷是便捷,九九小數罷了班門弄斧。”
嚴云云點點頭,應道:“敬齋公精于數學,我是班門弄斧了,但若能以此教后世,豈非更能發揚敬齋公之學?”
李冶這才捻須沉吟,道:“有點意思。”
“敬齋公再看這個。”嚴云云拿出一張鹽券,指了指上面的編號,問道:“便捷?”
“不僅是便捷吧?還能防偽造?”
“是,從字形、編號、大小、位置諸處,有十一處用于防偽,敬齋公能看出幾種?”
李冶已有了興趣,接過那鹽券,看了一會,先是問了那各個數字,之后竟是掐指算了算。
“正面與背面這兩串數字是個二程?”
“是。”
“太簡單了些。”
“還需請敬齋公出手。”嚴云云道:“除此之外,今王府欲發行紙幣,然發行多少,須極慎重”
“老朽明白。”李冶嘆息一聲。
他是經歷過金亡之禍的,對紙幣濫發或少發有大干系,深有體會。
嚴云云聽得這一聲嘆息,眼神一亮,傾過身子,道:“小女子才疏學淺,實無力擔此重任,再代郡王懇請敬齋公任幕府主簿、統計司司使,主管紙幣一事,求敬齋公答應。”
李瑕能給李冶的官職很低。
不像忽必烈開口便是翰林學士、同修國史。
但李瑕給的,是做實事的官。
李冶看著眼前那紙幣,忽然回想起了當年知鈞州時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