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里行程下來,兩人愈發親昵。
張靜有些貪睡,趁著金牛道這地勢馬匹跑不起來,便縮在李瑕懷里瞇著回籠覺。披了塊小毯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眼睛都不肯露出來,只留了條小縫呼吸。
她與高明月卻是全然不同。
高明月看著溫柔嫻靜、弱柳扶風,但很是能吃苦,骨子里是堅韌性子;張靜看起來聰慧狡黠、活潑好動,卻有些嬌生慣養。
只到太陽完全出來,她才哼唧一聲,感受到李瑕抱得緊,不至于掉下去馬背,方才扯下毯子,顯出俏顏來,眼睛卻是睜不開。
“到哪了?”
“昭化。”李瑕道:“這般顛簸,你真睡著了?”
“沒睡得很沉,迷迷湖湖的,山真多啊,一輩子看的山加起來也沒這幾日多”
“我懷里有肉干,自己掏來吃。”
張靜伸手到李瑕懷里,卻不掏東西,側身懶洋洋地倚著他,道:“還以為要在利州待許多天,卻只待了一天。”
“利州不打緊。”李瑕道:“利州由汪德臣經營十年,當地士紳百姓早已忘了宋廷,只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官,鬧不出太大動靜。”
“我看那位孔安撫使很對你很敬重,成都那邊怕是沒這般輕松吧?”
“嗯,孔仙以往是余玠麾下,鎮守云頂城時又經歷過余晦這樣一帥無能累死三軍的蜀帥,追隨我時官位也低,這兩年在利州,又難免受百姓影響;至于張玨,傾向于我,但只怕沒那麼容易下決心”
正月初十。
成都以北,一桿大旗豎在綿遠河畔,上書“宋四川安撫制置副使張”字樣。
官道邊的驛館大堂中,張玨獨坐在那,一手捧著兵書,一手執蒲扇輕扇著爐火。
爐上溫著酒,桉幾邊擺著一盤兔丁,他時不時飲上一口,偶爾放下蒲扇,夾兔肉吃。
時至午后,終于聽得親兵稟道:“大帥,李節帥到了。”
“叫副帥。”
“是,副帥,李節帥到了。”
“那牛肉送來沒有?若還新鮮,趕快去燉了。”
“是,已在燉了”
張玨放下書,又拿壺酒放在爐火上,方才起身出門接。
過了好一會,幾人重新回來,不時響起朗笑聲。
“有妻更娶者,徒一年,女家減一等。非瑜這是知法犯法啊。”
“那君玉兄不如將我捉起來關上一年罷了?”
“娶便娶了,又如何?唐時亦有并嫡之風,卻不見真將誰捉了,舊唐書載,毛仲二夫人同承賜賚;安重榮娶二妻,唐高宗并加封爵。我是他嫡妻也好庶妻也罷,總歸不打緊,把他捉起來,卻是休想。”
“好個伶牙俐齒,既也姓張,或與我是同個祖宗,不知出自哪一房張氏?”
“張副帥問這個,莫非要拜把子,作我義兄不成?”
“好啊!這有何不可?我早想嫁個妹妹給非瑜,來人,斬雞頭、擺黃酒來。”
“君玉兄不必急,待你我談過之后,再說是否拜把子如何?”
“非瑜先請。”
李瑕先在桉邊坐了,張玨笑了笑,方才在他對面坐下。
張靜在李瑕身旁坐了,卻是不再開口,顯得頗為乖巧。
至于方才的言語,是張玨先打了機鋒,有些話李瑕不好說,她卻可幫忙將談話的調子定下來。
犯不犯王法,遵的又是哪朝哪代的王法,捉或是不捉,無非是這些問題。
“年節時打聽到龍泉驛附近有家野店賣牛肉,特地叫人查抄了,將這肉送來。”張玨話到這里,道:“禁殺耕牛,川西這邊一向執行得嚴厲。
今日這肉,真是查抄來的,非瑜可信?”
“在釣魚城一起出生入死,談什麼信不信?”
李瑕隨口應著,已夾起來吃著。
張玨卻不吃,自飲著酒,有些沉悶。
“你我之間,也不必旁敲側擊了。”李瑕道:“我確實是有反意。”
張玨愣住。
李瑕這一句話,打亂了他所有的思緒。
而那平平澹澹的語氣,也讓他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只好又倒了一杯酒,悶飲了一口。
“年前,你傳信來,叫我只保治下安泰,我還以為是程元鳳誣陷你,沒想到你真是要唉。”
“我是讓你不必管這事,等我來與你當面說清楚。”
“真要反?”
“是。”
李瑕既直率,張玨遂也直率起來。
他吐了口長氣,道:“能不能不反?鳥朝廷總猜忌我們,我是也煩了,大可不理它。仗要如何打、地要如何治,往后聽你的便是。可若舉了反旗,你我這氣節可就壞了,一世盡忠最后卻反了,落得千古罵名。再有,你便是當了皇帝,后來人又要效彷,哪是長治久安的道理?”
李瑕道:“君玉兄是明白人,但大宋哪還有什麼長治久安?”
“你不必說,道理我都明白。”張玨道:“我就問你,是不是被逼到不得不反了?若是,我二話不說。但若不是,你我之間可就難辦了。換一句話說,不反,你我好好當個宋臣,能不能保天下太平?”
“那要看這天下指的是多大了,只要肯遮住眼,江南一隅也能算整個天下。我不反,半壁江山也許還有十數年太平,但朝廷這個樣子,不可能收復故土了。當知,天下一統才是大義。”
李瑕說著,看了看身邊的張靜。
“我這位家卷,出身順天張氏,我會與她成親,等朝廷知道了,必不能容我。”
張玨也不追問,只道:“那就別讓朝廷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