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云云一愣,問道:“阿郎是擔心……朝廷也掌控了金銀關子,我們流通關子,物價便受朝廷制約?”
韓祈安皺眉,道:“到時,便相當于把會子換成了金銀關子,川蜀之錢幣重新為朝廷所掌控啊。”
“是‘到時’嗎?”李瑕沉思著,緩緩道:“若這金銀關子真只是由三十余戶巨商發行,還可以等得到這‘到時’,我只怕此事本就是朝廷在改革貨幣。”
嚴云云皺眉沉思,忽驚呼一聲。
“賈似道?!”
她已沒有了那輕蔑之態,不再譏笑對方是“賈蛐蛐”。
在見過對方之后,她難免覺得,賈似道不過爾爾,太容易就忘了自己與一朝宰執之間的差距。
此時才恍然驚覺過來……
“阿郎莫非是說,這金銀關子其實是出自賈似道之手筆。”
“我再問你,在宋初,王昌懿發行交子,最后被官府擠兌、查封,如今之巨商還看不明白?他們再通行金銀關子,就想不到朝廷有可能出手對付他們?”
“那最好的做法,就是找一個靠山?甚至,一開始就是他們的靠山讓他們這麼做的?”
李瑕道:“賈似道想要改革,會子是他繞不過去的一個檻。而整個宋朝的情況,與川蜀不同,換作是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整頓貨幣。”
這便是李瑕之前說“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的意思。
他自知無力挽回宋朝已經到了崩潰邊緣的貨幣體系,包括吳潛在內的諸多名臣都已經試過了。
如今若是讓他來做,也只能是廢除十八界會子,發行全新的紙幣。
……
自從李瑕收復關中,漢臺幕府之策略改為與宋廷之爭以來,嚴云云覺得與宋廷爭利還是順的。
她遵李瑕之意,利用手中的生意,拒收會子,壓低物價,使川蜀商戶只能跟著拒絕會子。
加上李瑕兩年未曾和糴,民間會子本就不多,糧食與銅錢已成了川蜀的貨幣。
因此,禁止接收宋廷濫發的會子之后,川蜀才免于物價騰飛。
這第一局,嚴云云是贏了,一刀切斷與宋廷牽扯。
但很快,她意識到沒有紙幣真的不行,于是進入到了第二局,川蜀需要比宋廷更能掌控紙幣。
她剛開始還是覺得不難。
然后,金銀關子擺在她面前,就好像是湖廣、兩浙的巨商們拿著大量的金銀上門,要來幫忙振興川蜀。
而此時李瑕一說,她才反應過來。
一旦放金銀關子進入川蜀,初時確實也會有金銀流入,但隨著關子的流通,鑄幣權將重新回到朝廷手里。
那先前所做的一切便前功盡棄了。
打個比方,宋廷為斂財而濫發會子,使得物價騰飛,民間水深火熱。這好比是一鍋沸水。
川蜀則像是一只青蛙,禁用會子,跳出了這口沸騰的鍋。
然而,闊端屠蜀之后的二十五年間,川蜀戰亂不休,人口不足、物資貧乏。川蜀這只青蛙也極度缺水。
它必要找水,找著找著,像是找到了一灣清泉。
金銀關子,這個宋朝商人們為了自救而流通的貨幣,背后是大量的金銀為保證,是天下最富庶之地的龐大貿易場,就像是一灣清泉。
青蛙在泉水邊探了探,水溫正好,清流香甜。
但,它還是一口鍋,r /> 溫水煮青蛙。
嚴云云猛然驚覺,賈似道已經出手了。
“可這是陽謀啊?我們不可能不與各地貿易……”
~~
臨安。
一張精美的金銀關子被拿起,窗外的陽光照在它正面,漾出奇怪的墨色。
上面的刻印如同一個‘西’字;中間紅印三條,如同一個‘目’字;下方兩旁各一小長黑印。
“這張錢票倒底像是‘寶’字,還是像是‘賈’字?”
“自是個‘寶’字。”賈似道坦然應道。
程元鳳譏道:“我看著卻像是個‘賈’字。”
“也許……是右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程元鳳臉露慍色,將手中的金銀關子丟在案上,踱了幾步,最后還是抬起頭,道:“我絕不答應!”
賈似道不急不緩,道:“去歲糧價每石兩千貫,今歲每石七千貫矣。物價越高,朝廷支用越發不足,越發造印會子……循環往之,仿佛不可救之勢。十八界會子,必廢之。”
“我如何不知?”
程元鳳如今越來越易怒了,一句話就像是被點著了一般。
“川蜀,兩年不曾轉運錢糧,去歲更是支用四千萬貫;兩淮,李璮攻淮右三州,戰事方歇;京湖,武將侵吞軍需,年年要餉;便是朝堂之上,官家日日笙歌,大肆封賞裙帶之臣,上行下效,貪墨橫行……到底是誰在縱容呂家軍?!到底是誰在給官家粉飾太平、進獻美姬?!”
“那請右相說說你有何辦法,除了加印會子,你還能做什麼?!”
賈似道一句話喝住程元鳳。
之后,他臉上浮起冷笑,又道:“我來告訴右相該如何做,拿出奉宸庫中之珍寶,收回民間會子,廢之不用。以金銀關子為新錢,從根本上斷絕物價飛漲之禍。”
“不可!”
“有何不可?”
“你操之過急了啊。”程元鳳眼中已有了血絲,鄭重道:“事宜緩不宜急,當先削減用度才是根本。
隨我一道請官家以身作則,播簡樸之風于天下,可好?”
“沒用的,右相可知何謂杯水車薪?你苦苦省下那幾枚銅錢,救不了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