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再多說什麼,廉希憲幾乎已不可能再得到忽必烈的信任。
而真要洗清嫌疑,最好的辦法還是那一個,假意投降他李瑕,找機會帶他頭顱返回……廉希憲沒這麼做,其人有“廉孟子”之稱。
廉孟子,這才恰恰是李瑕需要的。
他不需要年年為蒙古宗親運送五戶絲的世侯,這種分贓者便是想投降過來,無非也是一刀斬而已。
志向相合,才值得他招攬與信任。
廉希憲沉默片刻,長揖一禮。
“謝李節帥大恩。”
他分得很清楚……李瑕對付他,這是立場。但李瑕并沒有幫他的立場,幫了,那便是恩情。
李瑕則是坦然受了,又讓林子牽來兩匹馬。
“請善甫兄早去早回,關中百廢待興、事務繁雜,還須你放開顧忌,大展拳腳。”
……
廉希憲牽馬下船,因李瑕最后這一句,不由回想起近日以來安排的關中政策,那些多年來想做而不能做的改革,心頭一熱。
這一夜過去,于他而言,已是新的篇章……
~~
“嗯?走了?”
“還會再來投我。”
“有這個信心?”
“有。”
船行向黃河,李瑕才想返身回船艙,正見張文靜出來。
好不容易見了面,她自是不愿就這樣去睡,巴不得多說會話。
李瑕拿了件披風給她披上,兩人便坐在甲板上看著東面,等著日出,隨意地閑聊。
“今日之后,我才算真正取了關中。挫敗了廉希憲的反攻計劃,往后得他助我對付阿合馬、商挺,方可放手施為……至少,能逛一逛長安城了。”
“我五哥若是知道聲望這麼高的廉公也投奔了你,怕是連下巴也要驚掉。”
“正常,形勢便如這黃河,奔流起來,漸漸便會有百川入流,往后當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投奔我。”
“就比如元家姐姐?若你沒成勢,只憑與遺山先生對兩句詩,她也不會來找你?”
“聰明,我成了勢,以往所做的小事才能有意義。而我做對的事,往后漸漸自然會得人歸心。”
“但我可不是沖你這些來,我只想問你……嗯……去年七夕前的聘書……”
張文靜話到最后,聲音漸低。
李瑕道:“先給你看個東西……”
他伸手入懷,掏出一紙彩箋,遞在她手里。
張文靜瞥見紙上“相思”二字,臉一紅,道:“才不是我寫的。”
“我卻想求娶寫這首詞的才女,恐她家人不答應。”
“嗯……她家人若已收了你的聘禮,怕是再悔婚就是言而……不想與你說了。”
“再等等,看黃河日出。”
張文靜本就是佯裝要走,被李瑕輕輕一拉,一回頭,只見東邊日出紅勝火,大河奔流,天地一闊。
“此情此景,想到一首唐詩呢……九曲黃河萬里沙,浪淘風簸自天涯。”
“后兩句呢?”
“后兩句,忘了。”
“不信大才女會忘。”
“不是大才女,勉強可算小才女。你若是請教的話,后兩句……還是不給你念聽。”
張文靜任李瑕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回想著這一路而來的“浪淘風簸自天涯”,只在心底繼續念那詩……
如今直上銀河去,同到牽牛織女家。
===第673章 漢臺幕府===
九月九日,重陽。
一隊馬車行到漢水邊,車廂中江蒼探出頭向外望了一眼。
“父親,漢水為何名‘漢水’?”
“漢水所對應的,是天上銀河。銀河有‘天漢’之名,故而如此。”江春應道。
江蒼恍然大悟,道:“原來漢水是銀河的意思啊。”
“史書有云,漢高祖初不欲就任漢中,有進言曰‘漢水上應天漢。漢中據有形勝,進可攻退可守,秦以之有天下’,劉邦乃就漢中王。”
說話的卻是江荻。
她今年已十八歲,臉愈顯得有些方,但男裝打扮,氣質溫雅自信,倒顯得比江蒼要出眾得多,此時手里還拿著一卷《太平寰宇記》看著以了解天下山川形勢。
隨口作了補充,江荻轉向江春,忽問道:“父親可聽說過‘天漢幕府’?”
“有所耳聞。”江春道:“近兩年來,常有人言,李節帥治川蜀,政令多交幕府施行,或稱‘天漢幕府’,或稱‘漢臺幕府’,這并非好事啊。”
江荻道:“有些年未見到韓老與以寧先生了,這天漢幕府想必便是由他們主事吧?說來,當初在敘州時,女兒也隨以寧先生做過事。”
江春不以為然笑了笑,忘了說話。
他此番前來,正是因與李瑕、韓家的關系,又要升官了……
前方,一座石制大橋已橫在漢水之上,馬車直接過江。
北岸,城外已搭起一間間屋舍、商鋪,可見漢中城之規格已擴展到了外城。
漢江下游貨船云集,商旅繁盛……
江春只這般掃了一眼,馬車便穿過外城街道,穿過望江門,駛進天漢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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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昭成捧著幾封公文,拐過天漢大街,至帥府大門外,抬頭看了一眼古漢臺,若有所感,于是登上高臺。
踏上石階,只見嚴云云正扶著韓承緒站在漢臺上說話。
嚴云云如今不常戴面具,坦然露出一邊臉上的傷痕,痕跡卻淺了許多,不像以前那般隆起,剩下半面通紅。頭發則已完全盤起,作婦人裝束。
她已嫁了人,挑來挑去,挑了一個叫韓無非的潦倒大夫。
韓無非醫家庶子出身,名字就是“莫有非份之想”的意思,腦子亦不太好用,被嫡親兄弟掃地出門后庸庸碌碌,若非遇到嚴云云,連生母都養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