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說,要比北地君王做得好,但還只是說,眼下并未看到。至少這次,北君親征漠北,立漢制、抗衡蒙古舊制,稱得上堂堂正正。大帥雖志向遠大,但趁火打劫,且借宋廷之名、行宋賊之事。不能說是不光彩,但確實未勝過北君。”
話到這里,元從正又道:“不過,大帥之氣魄已遠勝廉希憲,他必已甘拜下風,心服口服。”
“勝廉希憲,目前未勝忽必烈,是這意思?”李瑕問道:“但觀往后如何?”
“大帥志氣恢宏,往后也許真如大帥所言那般,建煌煌偉業。”
“往后有可能勝忽必烈?”
“有可能。”元從正道:“可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間,大帥還能一切順遂。不病,不死,志向不移,氣運不絕,且還能應付得了南北兩國無窮無盡的攻打。”
“廉希憲信我能做到嗎?”
“想必是不信的。”
“要如何才能信?”
元從正又向船篷外看了一眼,道:“不知,學生只是依大帥吩咐,站在廉希憲的角度上辯一辯。”
“可惜了,你太克制,若真是他本人,想必能更雄辯滔滔,暢快淋漓。”
李瑕說罷,也看向船篷外,不再問。
許久,等船快到北岸了,先開口的是元從正。
“學生再站在廉希憲角度談談對大帥的看法吧?”
“也好。”
“他與大帥,并無私怨。與大帥為敵,做事而已。”
“也是承擔責任。”李瑕道:“他擅任汪良臣為帥,結果丟失了關隴,他想承擔下來,并挽回。”
“原來如此。”元從正道:“那他若被論罪,不能埋怨君主無情,也不必怪罪于大帥。他犯的錯,確實該由他擔,名為希憲,卻不守常制,該。”
李瑕笑了笑,不語。
元從正道:“由此可想,他與大帥志同道合,甚至是欣賞、嘆服、敬佩大帥。”
“但不肯歸順我?”
“方才也說了,在他看來,大帥目前并未勝過北君,如何能辜負十年君王恩義?再將一生報負系于未知?”
“不急,慢慢看。”
“是。”元從正繼續他想說的,又道:“大帥有首詞,恰配眼前風物。”
他抬了抬手,指向那黃河水,沉聲吟誦。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船只已然靠在淺灘上。
元從正恍若未覺,猶在緩緩念詞。
直到最后一個“苦”字念罷,他回過頭,看向李瑕,氣質再次有了不同。
沒了謙卑稚嫩的少年氣,多了份沉穩與悲郁。
“這詞,不是我寫的,張養浩寫的。”李瑕緩緩道,“可惜你今日念這詞,數十年后,有人路過潼關,目睹的依舊是百姓深重災難。”
很鄭重的一句話。
但元從正沒聽懂。
當世,無人能懂
“張養浩。”元從正念著這名字,道:“論喬裝改扮,還是李節帥閣下更擅長啊。”
“不裝了?”
“裝得太粗糙,不裝了。”
“粗糙是說你的計劃,至于演技,只能以拙劣二字形容。”
兩個對視一眼,各自笑了笑,笑容中有會心,有釋懷,也有戒備
“李節帥閣下當面。不才,廉希憲。”
李瑕擺擺手,道:“倒不必這般鄭重,我稱你善甫兄如何?聽說李世民就是稱李靖為兄。”
“擔不起。”廉希憲擺手道:“也恐你是要害我。”
“我身在宋廷尚且不怕,忽必烈氣量更小不成?”
“既如此,非瑜莫怪我不客氣了。”
廉希憲甫一報出名號,氣質再次有了變化,舉止神情已多了分威嚴。
他竟是不慌不忙拿起一枚鳴鏑,吹響。
尖銳的鏑聲蕩開。
李瑕也不阻攔,笑了笑。
“善甫兄料到我會來山西,也有水師?”
“不算料到,只多做了幾手準備,交代過麾下,或有可能引非瑜渡江。
那點人也稱不得水師,但有船只能運人員物資,圍剿非瑜這點人還是不難的。”
李瑕道:“但我說過,剛才在船上是你最好的機會。”
廉希憲自嘲一笑,道:“我雖自問弓馬嫻熟,以一敵五捕殺你,實難做到。”
“怪我沒給更好的機會?”
“肯與我獨坐船篷,給我殺你的一線機會,已足夠膽魄。畢竟,你欲勸降我,豈能真讓我殺了?”
遠遠的,已能看到有塵煙揚起,該是廉希憲的人。
李瑕也不急著逃。
而他的三十銳士已過來圍住了船篷。
廉希憲問道:“我沒想到你真敢來山西地界,且還能如此沉穩?”
“欲做大事,豈能惜身?”李瑕反問道:“善甫兄呢?陷在我這三十銳士之間,不怕我殺你?”
“擔責任、不畏死。”
“那看來,你早有布置,我也有布置,只看鹿死誰手了。”
廉希憲擺手道:“罷了,事到如今,想也無用,且看結果吧。”
“也好,看來你也不會撲上來殺我,還能再聊幾句。”李瑕道:“其實你有個更好的辦法殺我。”
“主動揭露身份,以廉希憲的身份表示歸附,再趁你放松警惕殺你?”
“嗯,這樣穩妥得多。”
“初時,只當你每以暗殺手段成事,乃陰險狡詐之徒,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無愧于心。”廉希憲自嘲一笑,道:“但你既以誠相待,我不好再用這等無恥伎倆。”
“那還繼續殺我?”
“你對我的身份心知肚明,說會給很多機會,不是再較量一場的意思?”
“不錯,堂堂正正,果然還是那個戰前遣使告諭的廉孟子。”
那馬蹄揚起的塵煙近了,已有船只出現在上游,向李瑕等人包圍過來。
“再說一句心里話吧。”
廉希憲嘆息了一聲,緩緩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