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實難想像,以大蒙古國之強盛,怎會有蒙古世侯向宋地將軍投降?
不可思議……
~~
夜幕降下。
卸下步人甲的宋軍士卒們扒掉身上的衣服,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姜水河邊,躺下,任河水沖刷著小腿。
他們是這一戰中最辛苦的人,披著近六十斤的戰甲來回奔走,保護身后的同袍,已沒有人再要求他們清理戰場。
姜水河上鋪滿著尸體,已成了一條血河,他們并不在意,只想要涼快。
有士卒驅著俘虜搬運尸體,扯著嗓子喊道:“都別喝這水,萬一染了疫病。”
“老子知道!”
“也別洗了,大帥說了,天氣熱,戰后萬一發瘟疫,不是鬧著玩的。”
“好……”
把腳探在河水里的重甲兵們往岸邊挪了挪,依舊躺著,無力爬起。
但累歸累,猶有人忍不住大聲笑喊。
“萬勝!”
“還喊?都喊啞了……”
“哈哈,萬勝。”
“又不是頭一次勝……”
歡呼聲傳到大營。
大營里的士卒亦歡呼雀躍,但也有人在哀悼戰死的同袍,笑聲與哭聲匯聚,像是在訴說這讓人又喜又悲的戰場。
馬嘶聲已遠去,馬群正在被趕往大散關。
偶有駿馬回望夜色中的戰場,眼神似通人性,帶著悲傷之色。
死去的馬匹則被宋軍士卒剝皮拆骨,架在一團團篝火上烤著。
大帳外,篝火旁,劉元振正被五花大綁著丟在那兒,熱得滿頭大汗。
他出神地看著篝火中散落的余灰飄起又落下,感覺它們就像自己的心,已成了死灰。
今日一戰,劉黑馬在被包圍了一個下午之后,終于落敗而逃,僅一千四百余騎渡過姜水浮橋。
最大的傷亡也是當時出現的。
之后,宋軍調轉頭來,與大散關守軍包圍了他這一部人。
軍中俘虜,只怕已有近三千之數。
“又是這樣被俘了……”
讓劉元振最難耐心傷的便是這個“又”字,想到這里,情緒上來,欲哭,無淚。
“李瑕在哪?!”
他忽然叫嚷,以頭撞地。
“李瑕在哪?!讓他來見我……”
~~
李瑕還在指揮士卒與民夫清理戰場。
他是冷靜到無趣的人,打了勝仗也并未沉浸在興奮之中,更擔心的還是炎炎夏日萬一出現的瘟疫,于是仔細叮囑士卒盡快掩埋尸體。
之后,則是探視傷員。
……
帳篷里哀嚎聲不止,陸小酉聽得一聲“大帥”,想要支起身來,又聽李瑕說了一句。
“都別起來,躺著……可缺傷藥?”
“大帥放心,不缺的……”
好一會,李瑕與軍大夫聊完,終于走到陸小酉身邊。
“大帥。”
“別多禮,傷得重嗎?”
“不……不重,沒事的,半個月就能好。”
“你又躺在擔架上了,場面有些熟悉。”
“是末將沒用。”陸小酉羞愧應道。
驀地,他又想到在臨安受傷時被嚴云云取笑的場面……這次又打了勝仗,要是也能讓她知道就好了。
之后再想想,陸小酉還是消了這念頭,決定回去之后老老實實娶個媳婦。
李瑕自是不知他這些奇怪又簡單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
“不要妄自菲薄,你是大將之才。”
說罷,往別的帳篷走去。
陸小酉還是撐起身子,默默在背后向李瑕抱拳相送,這才肯躺下。
兀自體會著心里的驕傲,以及對未來的盼望。
“嘿,大將之才……”
~~
夜更深,李澤怡走進帳篷,看了看陸小酉身上的傷勢,問道:“還能好嗎?”
“能,戴著護心鏡。”
與往常一樣,陸小酉并不在意李澤怡語氣中有些居高臨下的口吻,反問道:“你騎馬去追了?后來斬首幾個?”
“一個,又生擒了三個,已報給劉統制。”
“那你記得,是一個三貫加三個五貫……還有,加上前面的功勞,已經能轉資了。”
陸小酉說著,自顧自地為他算起來。
“一個三貫加一個五貫,是八貫加十……”
李澤怡不耐,道:“已錄過了。”
換作別的校將或許又要生氣,陸小酉卻不氣,只是道:“那就好。”
“倒是真沒想到,最后還真能騎馬去追敵。”
李澤怡感慨一聲,想了想,解下腰間的水囊放在陸小酉床頭,道:“早些好起來。”
神態語氣,仿佛陸小酉才是他麾下的士卒一般。
但他卻渾然忘了,戰時,他其實從頭到尾都老老實實聽陸小酉的指揮……
~~
快天明時分,李瑕才回到中軍大帳。
劉元振已在篝火旁被烤得大汗淋漓。
“李瑕!有本事你殺我啊……”
“若想殺你,興昌六年成都之戰時你已經死了。”
劉元振不由一滯,再想說些什麼,李瑕卻已跨入大帳。
黎明時,篝火終于熄了,宋軍士卒也未再點火。
劉元振終于感到漸漸涼快了些許,躺在地上似睡非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李大帥,廉希憲只怕已趕回京兆,若再不肯相見,時機便逝……”
劉元振迷迷糊糊睜開眼,先是看到了一雙登云履。
他緩緩抬頭,只見賈厚正被兩個士卒看著,站在大帳外。
“二……二舅……”
劉元振本想問“二舅也被俘了嗎?”但再想到方才那句話,心知賈厚是隨劉黑馬逃了之后又再次過來。
再一想,他已明白了。
賈厚眼眸一低,掃了劉元振一眼,并未說話,眼神卻很復雜。
同樣當過李瑕俘虜的舅甥二人便這般一站一躺,感受著這難堪的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