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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趙昀雖未上過戰場,但很知兵事。
登基三十五年來,幾乎年年都在打仗,他已是世上最懂打仗的人之一。
他知兵,故能用孟珙、趙葵、杜杲、余d等名將,且還從這些名將的奏折上吃透了最深的兵法。
正是因為他懂,賬算得清楚,他深刻地明白打仗要花多少錢糧,而和談才花多少錢糧?
他需顧忌到“以戰促和”之方略該打到幾時,對家國民生的損耗最小……
出于這種深謀遠慮,御侮外敵時,便不能完全放開手腳。
故而,給人怯懦之感。
而一旦決心滅敵平叛,趙昀便顯得十分英明神武。
只在地圖上走了一圈,他便與賈似道將整個戰略定了下來。
這戰事,也就這般了……
但賈似道目光瞥去,卻見趙昀還是郁郁寡歡之態,只好又寬慰了兩句。
“陛下也不必過于憂慮,相比吳曦之亂,李瑕不足為慮。吳家三代世鎮川蜀,擁兵十萬眾,不可謂不勢大。
然吳曦一朝叛亂,其幕府名士,陳咸剃發出家、史次秦自毀雙目、楊震仲服毒自盡,王翊、家拱辰等人出逃;其治下官員紛紛棄官,如楊修年、詹久中、家大酉、李道傳、鄧性善、楊泰之不計其數;更有無數地方能臣起兵討伐,如薛九齡、安丙……可見蜀人心在大宋!
故吳曦之叛,不過四十一日即定,三代之權勢,土崩瓦解!今三邊已定,又何懼區區一李瑕乎?李瑕起于牢囚,
任官不過三年,與吳曦相較,勢不如其之萬一。”
“朕明白。”
趙昀漫不經心地飲了口酒,道:“李瑕未必會叛。他還算忠心,收到招降,立即將書信呈給朕了。”
賈似道難得一愣。
“是,臣以防萬一罷了。”
確實只是以防萬一,趙昀知道事情還遠沒到那一步。
且他憂慮的并非是平不了一場小小的叛亂。
以往,大宋的將領們也不是輕易就能被勸降的。
但這次不同,趙昀真的怕李瑕萬一降了蒙古,會帶動太多的人。
因為真正嚇到他的……是忽必烈。
是北面士人對忽必烈的推崇。
“能行中國之道,則中國之主。”
“心乎生民,不心乎夷夏……”
這才是在掘他趙氏宗社的根。
趙昀太清楚了,為何大宋能經遼、金而不亡?為何蒙古二十余年不能南下?為何叛宋之臣必眾叛親離?
賈似道方才說的不錯,因為民心在宋。
民心是什麼?
是士大夫嘴里的法統!
透過那封信,趙昀仿佛能看到忽必烈從信封里走出來,雄壯、兇狠,更可怕的是眼神中還帶著睿智……
帝王氣。
當忽必烈的帝王氣撲面而來,那句“天下歸一”映入眼簾,趙昀不能不感到無比的恐懼。
恐懼到從心底里泛起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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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帥府。
“不能小瞧忽必烈,也不能小瞧了趙昀,他們才是帝王。有些東西,只有坐在皇位人能理解。”
李瑕與韓祈安聊著聊著,忽然開口這般說了一句。
他帶著些自嘲的口吻,又道:“帝王氣,我如今半點也無。”
“阿郎有。”韓祈安應道。
“不,我手下之人,誰能堂堂正正說出一個擁立我當皇帝的正大理由?”
韓祈安沉吟片刻,道:“阿郎蓋世英雄……”
“并非所有英雄都能當皇帝。”李瑕道:“世間有英雄無數,為帝者幾何?而為帝者,又有幾人是英雄?”
“開國為帝者皆可稱英雄,歷代不過數十人。
至于……”
韓祈安想了想,忽不知從何說起。
李瑕道:“方才我問,待我歸來可否求娶巧兒。先生答,該是巧兒侍奉我。我說,不是侍奉。但我卻說不出那該是什麼。”
韓祈安道:“阿郎待巧兒之心意,我明白。”
“不夠。”
李瑕自嘲一笑,道:“我若說‘以妻禮待她’,說不出口,因我已不能給到她妻子的名份。名份既不重要又重要,我想給她一個名份……”
話到這里,李瑕沉默了一會,才開口說了一句。
“我若開國稱帝,封巧兒為貴妃。”
韓祈安愣了一下,笑笑。
李瑕也笑,問道:“有點太遠了吧?”
韓祈安撫須道:“我信阿郎能成,聽了也歡喜。”
“但還是覺得這話不真實?聽起來有些傻氣?先生說實話。”
“有……些許。”
“因為我實力不足,且毫無法統。”李瑕道,“開國建業,說來實是太遠了,不真實。”
“暫時而言。”
“法統。”李瑕又念叨了一聲。谷次
他一邊沉思著,一邊隨口說著,很亂,這是他在思考的過程。
也是他自我學習的過程。
“依我如今理解,法統可比喻為‘底氣’。一個人沒底氣,做事情還能勉勉強強,但若萬萬人沒了底氣,便任何事都做不成。
底氣足,才有氣魄。
我平生自負,個人之底氣有。
個人之氣魄,我亦自認為有。
但個人氣魄再足,永不可能成為帝王氣。
帝王氣,當是萬萬人之氣魄聚一人之身。
我沒有,遠遠沒有。
忽必烈有英雄氣魄,也有帝王氣;
趙昀雖無英雄氣魄,卻有帝王氣……先生莫搖頭,且說,王堅將軍是何等英雄氣魄,這份氣魄,他是給趙昀的,不是給我的。
張玨亦有英雄氣魄,如今亦是給趙昀的,不會給我。
他與我交好,但遠未到把他的氣魄給我之時。
為何?
法統。
我不屑趙昀之法統,因他的法統是從祖宗身上得來的,可世人信奉,我對此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