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有不少進士瞧不起昝萬壽,認為他不該與進士一起入殿,唯獨陸秀夫邀他同來豐樂樓。
想著漢中路遠,赴任的一路上也該互相照應,昝萬壽欣然而來。
他在一堆進士中卻也不怯場,還能說笑。
但這是士人聚會,能說笑也無用,很快,眾人漸漸又不太理會昝萬壽。
言談間,諸人或有意、或無意,看向的都是一言不發的陸秀夫。
陸秀夫時年二十四歲,中進士時才二十一歲。
真真正正的前途無量。
他名字清麗,文章清麗,長相也清麗。
另外,陸秀夫性格極是沉靜,矜持莊重。
此時宴會上,唯獨他正襟危坐,姿態端正,不愿引人注目,偏還是成了眾人的目光焦點。
劉辰翁知道陸秀夫的性子,不點他名、他絕不開口說話,遂笑問道:“君實,我聽說淮南參議官、兼知楊州的李知州欲請你到幕下?”
陸秀夫被問了,方才點了點頭。
“是,本與李知州約定,若謀不到實缺,便往淮東。未想到朝廷收復漢中,誠可喜之事。”
昝萬壽側頭瞥了一眼,頗羨慕。顯然,陸秀夫這等才干,多的是重臣拉攏。
那邊劉辰翁又問道:“君實打算如何與李知州解釋?”
“何去何從,皆為國做事,不須解釋。”
陸秀夫顯然不是個適合聊天的對象。
劉辰翁卻已習慣了,自飲了一杯,又道:“可惜,我們的聞狀元明年方能守完喪,趕不上這次任官漢中。”
“忠孝當兩全。”陸秀夫道。
一旁的胡三省忽然自嘲一笑,道:“說來慚愧,我登科后被任命為吉州泰和縣尉,為侍奉家慈,未去赴任。這次朝廷收復漢中,我得召征,本不欲去,卻被家慈打罵了一頓。”
“哦?”劉辰翁訝然。
“家慈言‘男兒不為國事盡忠,守著一老婦,汝不羞乎?’愧煞我也,此番入漢中,必要立一番功業。”
劉辰翁嘆道:“忠孝難兩全啊。”
陸秀夫道:“忠孝當兩全。”
眾人知陸秀夫執拗,皆苦笑。
劉辰翁知道再聊這些,今日這場酒宴氣氛便要涼下來,忙換了話題。
“今日為諸君餞行,忽憶興昌四年中秋舊事……彼時,劉聲伯流放,披肝諫言;李非瑜赴蜀,迎危而上。如今李非瑜已斬酋主、驅韃寇、復漢中,鎮帥一方。反觀己身,寒窗三年,又赴臨安科舉,碌碌無為啊。”
“孟會兄,莫如此說,今歲恩科,以孟會兄之才,必能折桂登榜。”
劉辰翁高聲道:“我是說,諸君亦將赴蜀建功立業,當為諸君預賀。”
他啟了話題,便有人問道:“聽說,四川李節帥是……丁黨?”
胡三省點點頭,道:“不錯,我聞如今非‘閻馬丁當’,已為‘閻李丁當’。”
“聽聞丁青皮本已擬一份名錄,被吳相搶先一步,此事屬實?”
“千真萬確,御街有一茶樓,可望到樞密院吏房院門,有人親眼所見,今日丁青皮與吳相爭吵。”
“丁青皮太跋扈了!”
“臨安城逼仄,茶樓竟也能望到樞密院,朝廷體統何在?”
“當復汴京。”
“我等必復汴京!”
“岔遠了……此番幸得吳相挫敗丁黨陰謀,但丁黨著實跋扈!”
“諸君可知,新任的史轉運使,曾知敘州事,如今才幾年?李瑕已任帥,史轉運使卻成他下僚。若非丁黨一手遮天,豈能如此?”
“聽聞李瑕年不過十九,比我尚小十歲,若非媚上,如何得帥位?”
“但李節帥真有大功……”
“實為王將軍之功業,李瑕有幾何?何況人品與才干,孰重孰輕耶?”
“諸君、諸君,我等至漢中,務必警惕,防遭他排擠……”
昝萬壽不由抿了口酒,支耳傾聽這些消息,暗道這些書生士人真是了得,竟這般消息靈通。
堂堂節帥是何門何系,昝萬壽以前還真不知道。
他不由湊到陸秀夫身邊,問道:“君實兄,你如何看?”
陸秀夫到現在身子都沒動過一下,淡淡道:“宴飲閑談不能知事。”
昝萬壽又問道:“何意?”
“便是天下英杰,聚眾議論,也易隨波逐流,失了主見。”谷暌
昝萬壽依舊不明白。
陸秀夫道:“制置使由朝廷任命,在任一日,一日便為上官。而我等為官,為國為民,如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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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州。
許魁正蹲在田隴邊,看許橋頭種地。
如今已是四月中旬,地已經翻好,種子也灑過。許橋頭挑了幾桶糞水,正在施肥,額頭上漸漸滿是大汗。
“呼……呼……我說,許鬼斗,你怎不去種地哩?”
許橋頭施過肥,手里還拿著舀糞的木勺子,向許魁走了過來,那糞水一滴滴地淌著。
許魁并不介意這熏天的惡臭,只是把身上的新衣裳脫了,仔仔細細迭好,擺在一邊。
“我的田租出去了。”
許橋頭一愣,撓了撓頭。
一滴糞水便滴在他肩上。
他感到肩上一涼,忙將勺子甩了兩下,把剩下的一點肥也灑進他的地里。
做完這些,許橋頭才一瘸一拐走到許魁邊上坐下。
“那你多劃不來,自己種才好,今年免征哩。”
許魁道:“我要練兵,沒工夫。”
“你這不是沒在練兵嗎?在這干坐著。”
“特意告了一天假,來看你。”許魁咧嘴笑了笑,又道:“我接老娘和婆娘孩子過來,他們今日便到,一年多沒見了,怪想的……伱別弄臟了我新衣服。”
“瞧你這樣,老子還不稀得看。”
許橋頭收回手,又瞄了許魁一眼,只覺這昔日的同鄉伙伴大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