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之兄天妒你英才啊裕之兄”
楊果今日早些還聽到隔壁院里有歌女唱摸魚兒雁丘詞, 不由回想年少時與元好問同時及第,酬唱詩詞, 他答了元好問一首摸魚兒同遺山賦雁丘。
彼時,兩個年輕人風華正茂,春風得意, 不想一轉眼間已是國破家亡,白發蒼蒼
更未想到,再一轉眼,故友已逝,再無相見之日。
悲意泛起, 涕淚縱橫
李瑕見此情形, 愈感愧疚。
他從頭到尾都沒問過楊果愿不愿南下, 鉤考局的屠刀已經揚起, 彼時確實未給楊果猶豫的機會。
但讓一個六旬老者背井離鄉, 往后每個故知舊交逝世皆不得相送,依然讓他過意不去。
他不知如何寬慰楊果, 只站在一旁, 聽著老人的慟哭與追悼。
“裕之兄我愧對于你我食蒙古米?, 愧對于你吶貪夫徇財, 智士死名,我南渡偷生, 你史名世,合與江河萬古江河萬古”
良久,楊果哭到力竭,李瑕忙伸手扶他。
年輕的臂腕扶起老邁的身軀, 楊果輕輕拍了拍李瑕的手。
“非瑜,你要記得裕之兄他與我不同,比我有氣節”
“晚輩記得。”
“中都棄、汴京焚,天下喪亂, 累世獻無存, 裕之兄不仕蒙人,以一己之力筑野史亭, 搜羅河朔篇章,編中州巨著,方使我中原人不鄙賤中原人不可鄙賤啊須有詩書須有詩書”
“晚輩明白。”
“他說滄海橫流,身可亡,而史不可無你莫嫌我等是金人,他憐的是中州百姓,你要聽他的詩白骨縱橫似亂麻,幾年桑梓變龍沙。只知河朔生靈盡,破屋疏煙卻數家。”
“是,中州百姓、河朔生靈,皆我輩同胞”
楊果還想說些什麼,再開口卻啞了聲,張了張嘴,安靜了下來。
一老一少便這樣默默地坐了許久。
到最后,楊果開口念起他答元好問的詞來,聲音很低,卻帶著無比的悲涼。
“埋恨處,依約并門舊路。一丘寂寞寒雨。世間多少風流事,天也有心相妒”
仿佛是一語成讖,那年并門舊路上同賦的雁丘詩,確也只剩寂寞寒雨了。
“休說與,還卻怕、有情多被無情誤。一杯會舉。待細讀悲歌,滿傾清淚,為爾酹黃土”
李瑕本有許多事要繼續與楊果談,卻也還是給了楊果悲悼亡友的時間。
中午時,他先去安排了車馬,再繼續轉回楊果的住處。
再次走過兩條小巷,卻見兩個書生從一間小宅里走出來。
“一個鮮卑后代的金人死了,有何可悲?你夫婦二人簡直可笑。”
“劉兄此言差矣。遺山先生是北魏后裔不假,但至北魏孝帝服漢以來,禁胡服、禁胡語、改姓氏,改拓跋為元氏、改獨孤為劉氏,歸漢近八百年,經歷隋唐、五代諸國,承平時亦為我大宋百姓。如何到了劉兄嘴里依舊是鮮卑人?”
“祖上是鮮卑人,世代是鮮卑人。莫說八百年,哪怕八千年,元好問也非我族類。”
“劉兄當我不知?你自詡漢氏后裔,實則始遷祖乃漢趙九江王之曾孫。追根溯源,你實為漢趙劉淵之后裔,而劉淵乃冒頓之后。如此說來,劉兄你是勾奴人不成?”
“我是宋人!淮西路壽春人!”
“遺山先生乃山西路忻州人!”
“哈?鄧光薦你想想清楚,那里是蒙古、金國治下,元好問是個金人,你悼一個金人,欲叛國否?!”
“錯的是他?出生在金國是他錯了?我大宋丟了半壁河山,莫非所有北人全都成了罪人了不成?!”
“生在金國不是他的錯,仕金、悼金便是他的大罪!光薦你忘了靖康之恥?忘了女真畜生是如何凌辱我大宋百姓?!”
“靖康之恥我從未忘,但漢地的女真人已趕盡殺絕了啊。連蒙人都分得清誰是女真、誰是漢人,劉兄反而分不清?將百余年前之戰禍歸罪在這些中原遺民頭上?”
“我說了,身為中原遺民不是罪。但元好問仕金啊,他為何不學稼軒公?”
“稼軒公”
那字“光薦”的書生喃喃了一聲,似有無數話想要回敬,話到嘴邊卻不敢說出來。
至“南人歸南,北人歸北”以來,北人南渡,天然就是罪。
辛棄疾天縱之才,勉強得以在宋朝立足,但那郁郁不得志的一輩子身為宋人又有何可說的?
說了,又是一樁大罪
李瑕看著這兩個書生爭執的背影,莫名感到一股悲涼。
他深知這鄧姓書生為何說不出話來。
要想北人南渡,首先一點,宋朝廷絕對不能承認金國的法統,且必須堅決、不容余地。
但早在高宗一朝,朝延既已在法統上默認了南北割據,且奉金國為正統只能說是遺禍數百年了。
前方兩個書生還在邊走邊談。
“光薦無話可說了?元好問仕金,便是賣國賊,你為一賣國賊之死悲悼,不覺羞愧、不覺恥辱?”
“是啊,恥辱”
“我等身為宋人,合該痛罵那些仕金、仕蒙的賣國賊。罵得多了、罵得狠了。北人才知大宋才是中州正統”
“茍安江南的中州正統?”
“光薦?”
“一時失言了。罷了,我不識元遺山,不過是覺得他從孔孟、詩從杜甫,行漢家之禮儀、著漢家之衣冠我受過他章啟迪、因其詩詞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