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兵蜂涌而上,猶不泄憤,有人仰天狂嘯,有人奮聲大哭。
哭聲與笑聲匯聚,匯成一句齊聲大吼。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我等蜀人,豈容韃虜踐踏?!”
李瑕聽著這吼聲,閉上眼,感受了到他們的激蕩涌進自己的血液。
他雖不是蜀人,卻與他們血脈相連
與此同時,箭灘渡。
劉整未睡,正凝視著深沉的夜空。
紐璘的大軍已近,只在一兩日內便可抵達。
但劉整忽然有些想念自己的家鄉河南路,鄧州。
鄧州離宋朝的襄陽并不遠,但處在淮河的對岸,已屬于宋朝永遠不可能收復的地方之一。
劉整自出生起便是金人,他思念家鄉、也思念故國。
金人,這是他對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認知。
若要追溯,這認知或許起于一百二十余年之前,宋廷向金國盟訂“南人歸南,北人歸北。”
簡單來說,祖籍或出生在金國疆域范圍內的,宋廷承認他是金人,哪怕他逃到了宋境,宋廷也要使其返歸金國。
對于宋廷而言,這大概只是一種“必須與金國和談,敢言抗金者殺無赦”的意思。
對于當時的北人而言,卻無異于被故國棄如敝履,痛徹心扉。
但也只是對當時的北人而言了,一百二十余年都過去了,到劉整這一輩,只會對金國之滅亡感到痛徹心扉。
哪怕金亡后他歸了宋,也從未覺得自己是宋人。
因為宋人就沒把他當成同族,趙方“汝輩不能用,宜殺之”言猶在耳
這個夜色中,箭灘渡的劉整嘆息一聲,無心再多想,翻身入眠。
成都城內宋軍依舊還在狂喜之中,抹著臉上的鮮血,喜極而泣。
他們高舉著阿答胡的尸體,高呼不已。
“驅殺仇寇,復我家鄉”
===第328章 考校===
七月初五。
成都城頭上插著宋旗,城中歡呼聲始終不絕。
李瑕重生以來少有睡得這麼沉的時候,殺敵整夜,他天亮后入睡,再睜眼已是未時。
只見高明月坐在地鋪邊,傻傻看著他。
“嗯?”
“你醒啦,李知縣。”
李瑕不由笑了笑,把高明月的手拉到懷里。他少見地聽到高明月主動開玩笑,至少代表她在他面前逐漸開朗起來了。
“是啊,知縣夫人。”
高明月大羞,道:“快松手,我去給你打水。”
“不用,再躺一會。”
“嗯?好難得見你賴床。”
“今日是特例,小小賴一會。”李瑕道,“難得事情有人扛著,不必我做什麼。”
高明月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這位蒲帥嗎?”
兩人經歷過太多磨難,她看得出來李瑕少有這般信任他人的時候,這“信任”也包括對其能力的信任。
李瑕確實如此,他深知宋朝早晚要覆滅,從不信除了自己有人能力挽狂瀾。
“是啊,蒲帥是蜀人。”李瑕道:“他著實是一心收復成都,我小賴一會應該沒事。”
話雖這般說,他很快還是爬了起來,抱了抱高明月,道:“我們可以回慶符了,你不必再跟我顛沛流離。”
“我不覺得顛沛流離,跟在你身邊”高明月輕聲道:“我很心安。”
“女孩子還是要嬌養。”
高明月想到這次婚事,也添歡喜。
兩人小小地膩歪了一會,李瑕又開始了他的復健。
哪怕是成都這一戰的大勝,他也只容許自己放松這一柱香的時間。
“今日難得沒有戰事,你和阿莎姽呆在驛館休息吧。”
“嗯?你要出去嗎?”
李瑕點點頭,道:“我去見見蒲帥”
昨夜戰后,蒲擇之忙得不得了,只對李瑕說了一句“非瑜且先去歇了,空了再來見我”。
那種情況下,他有三萬大軍要調派,完全不差慶符軍這小小八百人,李瑕又不是他的舊屬,用起來不順手。
此時李瑕還想著蒲擇之未必有空相見,但才走出驛館,便見一名兵士正坐在門檻上與鮑三閑聊。
“他娘的,城也太破了啊,李知縣起了?蒲帥派小人來帶李知縣相見。”
“辛苦你跑一趟,敢問你貴姓?”
“啊?竟勞李知縣相問小人欒回,就是個大頭兵。”
欒回受寵若驚,連忙帶著李瑕穿過街巷,一路往城樓而去。
路上時不時見有一隊隊兵士跑過,還有蒙軍占據著城中的深宅大院,負隅頑抗。
到了城樓,只見許多將領匆匆而來,領了命令又匆匆而去。
欒回上前通報,蒲擇之的親衛徑直便放他們上去。
李瑕踏上階梯,只聽城樓上有對話聲傳來。
“父親當知眼下并非設宴慶功的時機,除了逃脫出城的蒙軍,成都周圍還有大量的戍屯蒙軍,該立刻清剿。”
“為父何嘗不知?但事前便說好攻下成都后必厚賞士卒,萬不敢食言。”
“何必差這幾天?”
“蜀中將士,三年前的軍賞尚未發放。換作是你,拼死奮戰,每每得不到該有的賞賜,心中做何感想?此番將士們信我,肯赴成都血戰,豈可辜負?差了這幾天,只怕他們又要擔憂我與前任蜀帥一般。”
“唉。說到底,還是余晦留下的痼疾,父親上任時間又短。”
“克扣軍餉、戰而不賞、苛待士卒,百年來風氣使然,豈余晦一人之禍?”蒲擇之嘆息一聲,道:“盡快辦吧,先穩住軍中士氣。”
“是”
李瑕在階梯上稍站了一會,雖只聽到這只言片語,卻能感受到蒲擇之的難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