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珠雖依舊不喜要與這些金國遺民、風塵女子一起團年,卻也明白丈夫的用意……
那李縣尉年紀輕輕,立大功無算,前程不可限量,當然要交好。但李瑕性格疏離淡漠,不易結交,也只好紆尊降貴去結好些他身邊的人。
何況收韓巧兒為義女,也是縣城被包圍的危急之時,韓巧兒與李瑕最親近這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的。
牟珠心里清楚,若非這層關系,李瑕今夜必帶著韓家祖孫到營里團年,不可能與江家一起。
但清楚歸清楚,多了一個嚴云云來,讓她心里極不舒坦,又見丈夫毫不介意的樣,莫名更來氣。
“母親,給你猜個謎怎樣?”
江蒼年紀雖小,卻是個人精,看出母親不高興,故意打岔,立刻就將他的商謎拋出來。
“一邊是紅,一邊是綠,一邊怕風,一邊怕雨。打一個字哦。”
“一邊甚一邊。”牟秋正在氣頭上,板著臉,隨手就給江蒼一下,叱道:“一邊去!”
“你這婦人,猜不出就罵兒子。”江春心情好,撫須而笑,他自是猜得出,卻不在孩童面臉賣弄,道:“荻兒與巧兒猜吧。”
韓巧兒搖了搖頭,道:“義父,我猜不出。”
她記事情很厲害,卻懶得動腦子,且一直看著堂外心想李哥哥怎麼還不回來。
“荻兒呢?”
江荻頗鄙夷地看了江蒼一眼,道:“太簡單了,沒意思。”
江春確覺得這謎沒意思。
宋人喜歡玩商謎,尤其是文人、名妓,但他們玩的商謎都是另一種,比如“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膚”這樣的句子,一句打一詩人名字,謎底是“賈島”“李白”。
不帶些這樣的情調,江春懶得玩。
想到這里,他不由看了嚴云云一眼。
嚴云云笑了笑,回想起過往與文人們詩酒相陪的那些時光,感到恍然如夢……
不多時,李瑕從外面回來,韓巧兒迎上去,笑道:“李哥哥回來了,我們在猜謎呢,好難。”
李瑕難得肯陪他們玩一會,猜了幾個商謎。
說來也怪,這屋堂不論真女兒假女兒,至少名義上還算親戚,就他一個外人,但他一回來,氣氛才真的融洽起來。
江春好幾次故作絞盡腦汁猜不出,把江蒼得意得不行,江蒼一高興,堂中愈發熱鬧;嚴云云最擅長這些,不時說幾句妙語,逗得韓巧兒咯咯直笑。
如此,確讓李瑕感受到喜慶。
“好了好了,一會就開席了,蒼兒你先停停,讓非瑜先去把官袍換了。”
“也好……”
李瑕起身回了西廂主屋,換完衣服正要出去,卻見韓巧兒跑進來,徑直回了她的小間。
“嗯?怎麼了?”他隔著門問道。
“李哥哥,我拿個東西,一會就過去。”
“好。”
李瑕到了堂上,一直等到快要開席了,卻還不見韓巧兒過來。
他遂轉回西廂,敲了敲門,道:“巧兒,來吃年夜飯了。”
“李哥哥……”
李瑕聽她聲音不對,道:“我進來了?”
“嗯。”
李瑕進了屋,見韓巧兒坐在那,臉色蒼白,不由問道:“生病了?”
他探了探她的額頭,不燙。
“我沒事呢。”韓巧兒道:“過年真好啊,好熱鬧,要是爹爹也在、要是明月姐姐也在就好了。”
“嗯,你不舒服嗎?我去請大夫……”
“李哥哥。”韓巧兒拉了拉他手衣襟,低聲道:“能不能拿紙筆給我?”
“怎麼了?”
“幫你記的好多事要寫下來,不然你會忘的……”韓巧兒說到這里,忽然哭了出來,“因為我可能要死掉了。”
李瑕一愣。
“得要找紙筆。”韓巧兒喃喃道。
“你和我說,到底怎麼了?哪里受傷了?”
“李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們啊……嗚嗚……過了年我就十四了,只要再過兩年就可以……就可以和你……嗚嗚……可是我要死掉了,我好不容易才遇上你……”
韓巧兒哭著哭著,李瑕忽然又愣了一下,他看到她褲子上的血,意識到怎麼回事。
“不哭了,沒事的,你不會死的。”
“李哥哥不用哄我,我不怕的,就是舍不得……好舍不得……”
“沒事的,我去打點熱水給你,不怕了,你等一會。”
韓巧兒緊緊捉著他的衣襟,喃喃道:“不要走,拿紙筆給我好不好?”
“真沒事的。”李瑕拍了拍她的頭,又安慰了幾句,起身轉了出去。
路上見到牟珠,他上前,低聲道:“江夫人,巧兒……”
聲音愈低。
牟珠微微愕然,嘆了一聲,道:“從小沒了娘的可憐孩子,女兒家的事教給我便是。非瑜先回堂上吧。”
“辛苦江夫人了。”
“不必客氣,巧兒也是我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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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瑕轉回大堂,好一會,才見到牟珠帶著韓巧兒回來。
韓巧兒臉色依舊蒼白,眼神中卻重新有了光彩,大概是知道自己不會死掉了。
她瞥了李瑕一眼,迅速低下頭,不再像過去那般天真,而是多了一縷女兒家的害羞。
當然,她還小,包括李瑕年紀也還小,也只是害羞而已……
李瑕轉過頭去,見韓承緒還在與江春談笑;江荻與江蒼在爭搶一個桃符;牟珠與嚴云云說了幾句話,不再板著臉。
……
“來來來,開席,團年了。”
江春舉起酒杯,笑道:“今歲,諸君皆有親朋遠隔千山,未得團圓,幸而我與韓老各得一義女,于這異鄉湊成一家人團年,亦是可喜之事。”
話到這里,他倒沒忘了自己是個官、是一縣父母。
“這頭一杯酒,先敬天地神靈,祈大宋國泰民安,風調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