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這場戰事,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融洽不少。
房言楷說著城防的準備,指了指案上的一個布袋,道:“夜里韓祈安給你帶的。”
李瑕拿起布袋,打開來,里面是雞蛋。
雖城樓上臭烘烘的氣味讓人食欲不好,他還是隨手剝著吃了。
“城內的人口與糧草都清點好了,伙食我已安排了專人;另外,這是弓手的名冊,我已讓伍昂帶人上城頭聽你調度……”
房言楷對守城要做的各種安排頗有經驗,還在說著。
李瑕因剛睡醒腦子里還是一片混沌,更多時候只是聽,回想睡著之前似乎有什麼事沒聊完。
“對了,百姓全都遷進城了?”
房言楷沉吟片刻,道:“一縣之大,豈能短短數日內遷完?許多村落也只能移到高山上。”
“蒙軍沒有太多時間攻城,為的還是劫掠。”李瑕道,“不能讓他們掠到人口與食物。”
“戶籍人口皆已安置妥當,偶有遺漏……也并無太多人了,我等盡力了,實已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房言楷嘆息著又道:“這邊陲之縣,諸族雜居,不易治理……”
李瑕聽他說得有些含糊,道:“我上任時短,也不宜干涉房主簿的職權,但能多遷一個人就少能死一個人。”
“是啊。”房言楷道,“繼續說城防吧,皮甲有些不夠……”
兩人一邊談,一邊下到城頭察看防務。
天色漸漸破曉,隱隱似有馬蹄聲響起。
“蒙軍攻城了,準備吧。”
李瑕放眼望去,于微曦之間,見到了城外野地上隱隱約約的輪廓。
有士卒拿起鼓棰,砸在大鼓上,將慶符縣從沉寂中喚起。
“咚咚咚……”
~~
“那是什麼?”
于柄瞇眼凝望,遠遠的,他看到蒙軍的騎兵的陣列前,那一排排踉蹌前進的身影。
他能被李瑕選為斥候什長,目力頗佳。
“那是……我們的百姓?”
于柄喃喃一聲,喊道:“縣尉,你看!”
天色越來越亮,遠處的隊伍越來越近。
不僅是于柄,城頭上的人都可以看到,有六七百的男女老少正被蒙軍驅趕著向縣城涌來。
這些人各族皆有,最多的卻是僰人,穿著破破爛爛的褂子。
哭聲已傳到城頭,混雜著叱罵、慘叫,顯得目極是哀慘。
李瑕轉過頭,看向房言楷。
“房主簿,這是哪來的人?”
房言楷沒有轉頭,也沒有說話。
他本已十分憔悴,似乎又蒼老了許多。
恍惚之中,天光像在突然間大亮。
城下響起了喊話聲。
那是個被驅趕著的漢子在喊,帶著哭腔,聲音里滿是惶恐害怕。
“開城門吧……他們說不開城門就屠光所有人……開城門救救大家吧,不要激怒蒙古人……啊!”
這漢子邊走邊喊,喊著喊著,聲音戛然而止,成了凄厲的慘叫。
他摔在了陷馬溝里。
那道陷馬溝是挖在離城墻一箭之地,里面插滿了竹刺,本是用來防備蒙軍的,此時卻是三四十個被俘虜的百姓栽進去。
削得尖銳的竹子刺穿了他們的身體。
“啊!啊……”
哭爹喊娘的慟哭聲震天。
天地間全是這樣的慘叫,讓人毛骨悚然。
房言楷身子一顫,轉頭看向伍昂。
他嚅了嚅嘴,沒發出聲音來。
蒙軍已在勒令那些俘虜填溝,房言楷想要下令射殺他們,一時又有些于心不忍。
“放箭!”
下一刻,李瑕已大喝道。
他未必沒有內心掙扎,只是這種時候,已不容太多的猶豫。
城頭上沒有馬上放箭,伍昂帶著弓手們看了看李瑕,又看了看房言楷。
“放箭!”
李瑕搶過一張弓,親手向陷馬溝里射了一箭。
城頭上的箭矢終于襲落而下。
這些箭頭上或淬了金汁、或淬了毒,卻只能射到這些俘虜。
陷馬溝里又是一陣慘叫,漸漸沒了聲息。
蒙軍沒有給幸存者時間哀哭,驅趕著他們盡快填溝。
不時又是幾聲慘叫,城下的人們若是填溝的動作稍慢,蒙軍就是一刀劈下;若是稍敢更靠前,城頭上又是箭矢襲下。
嚎哭聲至從響起就幾乎沒停下過。
“別放箭啊!別放箭……”
在他們后面,大理仆從兵開始造砲車。
……
“房主簿。”李瑕道,“你說人都安置妥當了?這些人哪來的?”
縣尉官在主簿之下,本沒有質問的資格;而且,事實就是這次堅壁清野他房言楷已做得極好,換大宋任何一個縣官,未必能在短時間內把城外人口遷走這麼多……
但房言楷沒敢轉頭看李瑕。
“涼草垇附近,有一個僰人村落素來是不聽縣衙管轄的……簸箕山下的村民也……”
房言楷說到這里,李瑕突然又是一聲大喝,打斷了他的話。
“誰讓你們停下來的!放箭!”
放眼看去,只見城下那些俘虜已填平了第一道陷馬溝,已載著土在填第二道陷馬溝。
城頭上箭雨襲落而去。
“并非我開脫,但非瑜你該知道,不可能做到所有百姓都……”
房言楷話到這里,忽然,被李瑕一拉,摔倒在地。
周圍幾聲慘叫響起,蒙軍的箭矢向城頭襲來。
附近一名弓手中了箭,血灑了房言楷一臉。
他并不害怕,但愧疚感壓在心上,顯得有些懵。
李瑕已一把拎起他的衣領將他整個人提起來,扳著他的頭,向城下又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