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仿佛是凝固了。
終于,丁大全笑了笑,揮散李瑕那能與宰執旗鼓相當的氣場,重新主導兩人的談話。
“不談這些了,后日是中秋,你回府吃飯。”
這“回府”二字,仿佛李瑕已是他丁家孫婿一般。
李瑕卻是道:“我打算明日便啟程赴任,不知一應章程今日能否辦妥?”
丁大全身邊的心腹們聽了,紛紛臉色一變,已有些忍耐不住。
李瑕也知不能太不給丁大全面子,又補充了一句,解釋道:“我還是早點離開為妥,免得與誰再起沖突,誤了丁相拜相的大事。”
“你這孩子,想得周到,也好……”
旁的,丁大全也懶得再多說,吩咐人帶李瑕去辦。
直到看著這筆挺少年離開公房,他那張青藍色的臉終究還是陰沉了下來。
“丁相。”有心腹湊上前,低聲道:“這小子也太不識好歹,有些年未見有人敢在丁相面前這麼囂張。”
丁大全忽然笑了笑,仿佛很大度。
“少年人嘛,未經磨礪,有氣性,且等坐穩了相位再提……”
~~
燈芯巷小宅。
韓承緒瞇著老眼,提筆在紙上畫著,規劃著北上的路線。
他始終覺得,李瑕能帶他們從北面歸來,再投奔北面并不會更難。
身為金國遺民,哪怕在宋境呆了近二十年,他始終沒有得到認同感。
不是說江南不好,而是他的根在中原。
此次李瑕被通緝,韓承緒反而有種“這是趙宋逼的,那就叛了它”的痛快感。
忽然,只聽門外一陣動靜。
聽到了韓巧兒的歡呼,似在喊“李哥哥”。
之后,滿院只有劉金鎖的大嗓門,把別人的聲音全蓋下去。
“哈哈哈哈……”
“小郎君你知道嗎?就在剛才,哥哥的任命已經下來了,武信軍準備將,這也太摳門了吧!還即日動身,我和柳娘的婚事還沒辦呢,就因為擔心你耽擱了,煩死我了……”
“哈哈,你果然當上縣尉了!奸黨就是不一樣啊,沒功名也能當上文官。但這宅子還有五日的租金沒要回來呢……”
韓承緒來不及放下毛筆,站起身往屋外走去。
在看到李瑕是堂堂正正邁進大門的一個瞬間,他只覺心緒復雜,一時難言。
花白的胡須被微風吹得有些凌亂,老眼里也滿是凌亂。
一直以來,韓承緒自問是最了解李瑕能耐的人。
少年智勇,膽魄、心志遠遠超乎常人……他有時也會想自己是否高看李瑕了。
到了這一刻,他才知道,李瑕竟比他所想之中更有手段。
當朝宰相奈何他不得,連堂堂嗣王也奈何他不得?
毛筆掉落在地上。
韓承緒走上前,喃喃道:“小郎君回來了……回來了就好……”
“哈哈哈!”劉金鎖大笑道:“韓老你看你,都驚呆了,這有啥稀奇的?我早說過,他不會有事嘛,我早就知道。”
“你知道個屁,你是啥都不懂。”林子大罵。
一片歡鬧之中,李瑕笑了笑,轉頭間忽看到高明月。
因見了她那眼中的深切的關懷,他愣了一下,潛意識里忽然浮起一個閃念。
“以后若娶了這白族姑娘,那也是想要納妾的,難得在這個時代……”
也就剎那一閃,李瑕將這胡鬧的破念頭揮散。
要去的是兵危戰兇之地,且還在長身體的時候,想這些做什麼。
不縈于懷,不縈于懷。
“明日是中秋,但我們要動身啟程。這樣,我們提前過個節,今夜在臨安城好好逛逛、采買物件,到豐樂樓吃飯。”
眾人沒想到李瑕一回來,別的不說,開口竟是說這個。
“臨安城有啥好逛的。”
劉金鎖頗煞風景,嚷道:“又擠又花錢。”
“閉嘴吧你,去豐樂樓吃飯有甚不好的……”
===第152章 臨行===
這些日子,李瑕看到了這宋朝的腐朽傾軋,卻也感受到了臨安的繁華。
小小的宮城擠在杭城最南面山區,既不占西湖美景、也不占錢塘江潮。
城中瓦市二十余座,大街徹夜燈火不絕,沿街皆可擺攤,門類百般,琳瑯滿目。
所謂“天下所無者,悉集于此”,市井文化盛極。
百姓閑聊也敢議論官家幾句,高官顯貴也能和走卒販夫同堵在一條路上。
得益于這份繁榮,貧苦之人只要肯賣力氣,也不太容易餓死。
仗勢欺人或許有,剝削壓迫或許有,但相比于北面,它的殘酷都隱在暗處,絕不至于明目張膽,街上死一個人都能驚動官府。
百姓不必擔心走在路上遇到一個蒙古人,會被對方忌無忌憚地當成獵物射殺。
因這城中全都是大宋子民,而不是驅口、賤民。
這次,李瑕有一瞬間也想過到北面去,他有自信能闖出一番天地。
但他忽然想到,就算成了世侯,經常會遇到如赤那一般的蒙古子弟,隨便可將他治下之民當作驅口擄掠殺害。
沒有一個秩序可以阻止,哪怕只是個腐朽的秩序。
那時怎麼做?
忍一忍當然也就過去了,其實一個赤那也殺不了幾個人,北地對武將管治更寬松。
但他不想去忍。
這里有傾軋、有腐朽,但比起戰場、比異族統治之下的地方,這里依舊是天下最安穩之處。
哪怕說是比爛的時代也好,至少他與老弱病殘的同伙們,終是沒在臨安丟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