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瑕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燈芯巷的那幾個街坊,李瑕其實不熟。
但對門有個漢子,每天讓他五歲的兒子騎在他脖子上,在巷子里走來走去,嬉嬉笑笑的,前幾天這漢子和人斗毆受了點傷,今天看到官兵來,他跑了幾步被當成高長壽殺掉了。
李瑕雖沒和他說過話,但總覺得,住在燈芯巷這兩三天勉強像是有點家的樣子。
高明月縫的那條褲子被踩成了稀巴爛,高長壽、韓承緒、韓巧兒這一傷一老一小,現在還在露宿街頭。
想著這些,李瑕蹲下身,問道:“今日我們若被你找到,你會放過我們嗎?”
鐘希磬一愣。
李瑕又問道:“我們五個人,包括老人、小孩、傷者、女子,落在謝方叔手里,能活命嗎?”
“可以,可以。”鐘希磬一邊爬,一邊道:“左相是大忠臣,賢名天下皆知,所做所為皆是為了社稷真的,你可以去問,左相愛民如子,執政以來施行了多少利國利民的良策,民間誰人不交口稱頌我知道,你們能北上冒險,一定也是忠義之士,我們是一路人啊。”
“是嗎?”
“是。”鐘希磬仿佛燃起了希望,哭求道:“我背后是當朝宰執啊你若殺我,那就擺明旗鼓是與左相為敵,與朝廷為敵。你若殺我,你就真成叛逆了,無路可走了。李瑕,李瑕你萬不可沖動殺人,將自己劃作奸邪叛逆。”
李瑕已摁住鐘希磬掙扎的雙手。
“忠臣良相。”他輕聲嗤了一句,道:“我不管謝方叔是不是忠臣良相。”
“別殺我,我不是壞人”
李瑕又道:“我也不管謝方叔所為是不是憂國憂民。”
“求你。”
鐘希磬還在掙扎,“你殺他我,你也完了,左相”
李瑕卻像是沒聽到一般,手中的匕首徑直扎了下去。
“噗”的一聲,鐘希磬眼睛一瞪,生氣盡去。
至死,鐘希磬都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
趙葵,三京敗事者;賈似道,裙帶上位之奸臣。此二人串聯右相,派人北上,能做出什麼好事?
唯有李瑕伸手蓋住了他不甘的雙眼,最后對他說了一句。
“謝方叔是宰執、是大忠臣,所以想殺我就殺?我又不是余玠”
===第116章 副相(為盟主“定庸”加更)===
太平坊西臨西湖,南接吳山,歌舞興盛。
如今賈似道的府邸便坐落于此。
兩更天時,賈似道聽得屋外有婢子急喚,遂披衣而起,步入大堂。
“何事?”
龜鶴莆忙上前一步,道:“阿郎要找的那只蛐蛐李瑕,有消息了,因阿郎說過此事要立刻報,故而驚擾”
“說。”
“是,近兩個時辰前,他殺了左相手底下的鐘希磬。”
賈似道抬眼一瞥,道:“說仔細。”
“是。”龜鶴莆道:“在城北梅家橋附近發現的尸體,連身邊的親隨也死了,鐘希磬中三處刀傷,隨身物件都不見了。因尸體旁留了四個血字我非余玠,故而小人斷定乃李瑕所為。”
聽到這里,賈似道臉上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龜鶴莆又道:“此案本是臨安府處置,但不到一個時辰,左相府已派人接手,之后更多消息小人并未打探到。但,李瑕與聶仲由一起通敵叛國的罪名是定下了。”
“人呢?”
龜鶴莆應道:“還不知道,看這情形勢,只怕他很快會落在左相手中。”
賈似道端起一杯茶,沉吟著,緩緩道:“可知李瑕為何殺人留字?”
“許是為了將事情挑明、擺開旗鼓與左相叫陣?”
龜鶴莆說到這里,有些遲疑著,又道:“但,一只小小的蛐蛐,也敢在大公雞面前如此放肆,未免過于囂張了。”
賈似道放下茶杯,似嫌它無味,道:“去吩咐廚房備些酒菜,再讓后院的舞姬起來兩個,準備一下。”
“是。”
龜鶴莆應下,交代了,垂手等待賈似道繼續吩咐。
但等了半天,再一抬眼,只見賈似道正捧著一本書湊在燭光下看著。
“阿郎?”
“哦,大門外等著,李瑕來了便帶進來。”
龜鶴莆一愣。
他向來知道自家阿郎了得,但又覺得李瑕不可能來,忍不住問道:“阿郎怎知李瑕會來?”
賈似道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隨口道:“丁大全、謝方叔要害他,程元鳳保不了他。不來找我,他能找誰?”
“可這”
“只看我非余玠四字,可知他已摸清了朝中局勢,去迎。”
“是。”
龜鶴莆在月色下走過前庭,在門外站定,心中猶覺不可思議。
然而,他站了不多久,只見一個頎長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了出來。
李瑕穿過前庭,庭院很漂亮。
蛐蛐的叫聲始終不停,伴隨著隱隱來自西湖上的笙歌。
步入大堂,李瑕目光看向了賈似道,很明顯地感覺到對方與程元鳳的不同。
賈似道時年不過四十三歲,任端明殿學士、參知政事、加同知樞密院事,在宰執當中顯得極為年輕。
他比程元鳳多了幾分俊朗,銳利,以及少年氣。
說“少年氣”或許有些奇怪,但賈似道給李瑕的感覺便是這樣。
人到了不惑之年,難免會沉淀出滄桑之態,賈似道沒有滄桑,他依舊自信、且昂揚。
李瑕看著他的同時,他也在看著李瑕。
李瑕沒有回避他的眼神,目光坦然相迎。
“你和我很像。”賈似道微微一笑,抬手一指,道:“坐,你站得太直,看著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