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呢……如今陛下對這指鹿為馬,對這不分是非黑白的方繼藩言聽計從,陛下……老臣敢問,老臣這十數年來上奏的諫書,七十有六,這七十六份奏疏,陛下可曾看過?陛下看過之后,可有觸動?陛下若有觸動,又何以留中不發?”
劉輝文說著,竟是大哭:“陛下啊,歷朝歷代,奸臣賊子,莫不如此。陛下如此包庇此賊,甚至還動了妄改祖法,廢除八股的念頭,這令天下的臣民,情何以堪?若太祖高皇帝在,陛下又有何面目相見?”
他說的義正言辭,冠冕堂皇。
百官們紛紛垂頭,更加不發一言。
弘治皇帝左右四顧,心里想,這里頭定有不少人認同劉輝文吧。
弘治皇帝便道:“朕若見太祖高皇帝,無愧于心。祖宗之法,本意在于穩固社稷,今朕的江山,固若金湯,太祖高皇帝見之,必稱善。”
劉輝文眼里,頓時變得絕望,他咬牙,隨即道:“此想當然也。”
弘治皇帝厲聲喝道:“大膽!爾所犯的,乃是十惡不赦之罪!”
“若貫徹始終,便是大罪,那麼臣自是當誅,只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老臣今日不吐不快。”
看似面容和善的劉輝文,卻是比任何人都剛烈。
方繼藩在旁,心里想,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都敢做出這樣的事來了,只怕早就做好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準備了。
這個人,他不怕死。
弘治皇帝冷笑道:“拿下!”
一聲令下,如虎狼一般的禁衛便已沖了進來。
劉輝文的眼里,寫滿了絕望。
他似乎心里明白,自己所寄望的正軌,大明,再也不會步入了。
他沒有反抗,任由禁衛們拿住自己,口里發出大笑。
…………
這堂中沉默了下來。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似乎還是怒不可遏,臉色異常鐵青。
劉輝文認為他錯了,劉輝文是在用自己的性命來提醒他。
可是……弘治皇帝卻知道自己是對的。
他越是深信如此,越是憤怒于劉輝文竟敢謀刺自己的女婿,更氣的是,劉輝文的居心。
此人……只怕就是希望這樣的結局吧。
唯有如此,他方才可名留青史,成為萬世楷模。
他將自己比作了殉道者,那麼……朕呢?
他做了比干,朕就是商紂王。
這哪里是什麼忠臣,口里說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卻不過是為了一己虛名,而將自己君父推到了十惡不赦的地步。
弘治皇帝心里發寒,眼眸如刀,口里淡淡道:“諸卿,劉輝文圖謀不軌,此大不赦之罪,當如何處置?”
百官默然,許多人面帶慚愧之色。
在他們的價值觀中,似劉輝文方才的舉止,即便他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卻也稱得上是忠臣義士了。
此時若是落井下石,只恐百年之后,為人所輕。
人……都是要臉的。
便連劉健,也是沉默不言。
弘治皇帝的目光在百官的臉上掃過,抿了抿唇,似乎明白了百官的態度。
站在一旁的蕭敬卻道:“陛下,這樣的亂臣賊子,當誅三族。”
弘治皇帝側目看了蕭敬一眼,心里一松。
蕭敬可謂是在關鍵時刻給他送上了一個臺階。
他某種程度,能夠理解先帝們的苦衷了。
百官們雖是成日君君臣臣,卻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他們或求身后之名,或想取利,他們不必一味的阿附于皇權,因而,萬事都有自己的心思。
可身邊的這些宦官,卻是離不開皇上的,甚至所有榮辱都寄托在帝皇的身上,于是這玲瓏心思,就都用在了猜測圣心上頭。
這樣的人,可稱之為小人,可是……天子又離得開這些小人嗎?
弘治皇帝冷笑:“那麼……就依劉伴伴所言,將其人拿下詔獄治罪,令其招認黨羽,夷其三族。”
百官們依舊沉默。
他們沒有落井下石。
可是,也沒有為劉輝文辯解,因為他們很清楚,犯錯了就是犯錯了,而且這是謀逆大罪,絕沒有通融的可能。
“陛下!”
卻在此時,有人道。
弘治皇帝朝著聲音的源頭看去。
卻見方繼藩站了出來。
見了方繼藩,弘治皇帝冷漠的心才緩和一些:“何事?”
“兒臣以為,對于劉輝文的懲罰過重了。”
弘治皇帝愣住了。
百官們頓時嘩然,紛紛看向方繼藩。
方繼藩道:“劉輝文固然是萬死之罪,可是誅其三族,他的族人又有什麼罪?陛下萬萬不可妄殺啊,何況兒臣不是還活著嗎?因此兒臣建議,請三法司審此案,該是什麼罪,便是什麼罪,如若不然,難免濫殺無辜。”
“再有,劉先生方才所言,也令兒臣心里頗有感觸,雖是廢除八股,勢在必行,可這畢竟是祖宗之制,乃太祖高皇帝所立的成法,只是這八股取士已是弊病重重,陛下非改不可,可劉先生敢于提出這樣的忠言,也是令兒臣極為欽佩的。所以兒臣希望陛下能夠寬大處置。”
“嗡嗡嗡……”
滿堂嘩然,眾人開始竊竊私語。
這絕對不科學啊。
雖然百官也沒幾個人信科學的。
他方繼藩,歷來睚眥必報,惹了他的人,沒一個有好下場的,他方繼藩能有這樣的好心?
而這劉輝文,居然敢刺殺方繼藩,方繼藩只怕巴不得滅他十族都覺得難解心頭之恨,怎麼可能為劉輝文說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