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希望?那勛貴子弟繼承了祖先的爵位,在平頭百姓眼里,這不是希望。那富貴人家的子弟金榜題名,對于他們而言,也不是希望。所謂希望,是在百姓們的身邊,是在左鄰右舍里,隔壁的張二狗,入學之后,得到了青睞,最終推薦入了西山書院,有了錦繡的前程,這便是希望。臨街的王十九,讀了書,被作坊高薪的請了去,娶妻生子,住上了大宅子,這……也是希望。自幼一起玩耍,甚至在一起搓過泥巴的劉三喜,幸運的在周刊里發了一篇論文,引發了學界的震動,這……更是希望。“
“只有發生在百姓們身邊的,才是希望,至于那金榜題名之事,至于那遠在廟堂的幸運兒,除了在茶余飯后,增加一些談資,又與百姓們有什麼緊要呢?”
弘治皇帝聽著王守仁的字字句句震撼人心,此刻他心里感慨良多,卻只是默然的站著,繼續認真的聆聽著。
“科舉和尋常的百姓,沒有絲毫的關系,讀書和百姓們,也沒有絲毫的關系,可是……在廟堂上,人們還在為科舉取士,為教化之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當科舉選賢和教化,將這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排斥在外時,遲早有一日,便是社稷傾覆之時。”
方繼藩在一旁,心里嘆了口氣,自己這個弟子,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啊。
這社稷傾覆四個字,本是任誰都不敢輕易說的。
可王守仁偏說了。
弘治皇帝似不以為意,竟是頷首點頭,附和著王守仁:“有道理,極有道理。當今天下,和以往已經不同了,以往所依仗的讀書人……而現在呢……現在……”
弘治皇帝本就是極聰明的人,此時已開始舉一反三。
王守仁說的不錯啊。
現在的大明,何嘗不是遍地干柴?
以往的時候,是皇帝與士大夫共治。
這是因為,士大夫很重要。
重要到什麼程度呢?在地方上,這些士人幾乎掌握了土地,掌握了佃農,掌握了輿論,掌握了一切……
皇帝必須依靠他們,才可以治理天下,如若不然,便是烽煙四起,天下大亂。
可現在呢……國庫的歲入,土地的稅賦,已經越來越少。從工商中所得,越來越多。許多不再學八股的讀書人,憑著他們所學的其他學問,開始在各行各業嶄露頭角,士人和對于雇農的掌控,已經越來越力不從心,土地的收益,也不遠不如各行各業……
這一切……似乎都在預示著什麼。
弘治皇帝眼眸一張:“是時候了……”
那王廣聽得王守仁的離經叛道之言,心里真是震撼不已。
他內心深處,是極反感這些言論的。
這言論簡直是蠱惑人心,可是……
可是他卻發現自己竟是無力反駁。
現在聽到陛下突然一句……是時候了……
王廣心頭一震,他身軀顫抖,下意識的道:“陛下……什麼是時候了……是……是什麼是時候了…”
他喉結滾動著,似乎就等著天雷從天而降,心里恐懼到了極點。
弘治皇帝拉長了聲音:“朕說……是時候了!”
王廣覺得自己的兩腿肚子在打顫,他張開口,極想說一點什麼,卻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弘治皇帝卻是突然厲聲道:“不能再似從前那般了,所謂順勢而為,天下在變,朝廷豈有不變之理,今日若不變,明日則繼續困守下去,遲早有一日,這天下要推動著它去變,到了那時,就是社稷動搖之時啊……繼藩的那一道章程,極有道理,只是……還是有些激烈,當下對于讀書人,還需有一些措施,令他們不至絕望才好,朕再想想……”
一定要變……
可是要變……
又不能讓徹底的將讀書人推到對立面,這對朝廷沒有好處。
眼下當務之急,是既要安撫住這些讀書人,同時還要隨心所欲的做自己的事。
這是一個考驗,猶如走鋼絲,一旦有所偏倚,便要萬劫不復。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氣,目光不由投向王守仁,一臉贊許的說道:“王卿家,真是大才啊,有這樣的人,能為朕所用,這是朕的福氣。繼藩,你教授的弟子,真是越來越讓朕服氣了,真是朕的佳婿啊。”
方繼藩生怕王守仁又說錯什麼,立即道:“陛下,這不算什麼,王伯安還有許多不足,兒臣一定以后好好的教育他。陛下登極,震爍古今,天下臣民,無不仰慕陛下恩澤,王守仁不過區區布衣,蒙陛下厚愛,方有今日,此誠如周文王遇姜太公,若無文王之賢,何來伯安顯露他的才能。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陛下之功,非文王可比,實乃伯樂之伯樂也,兒臣能生在當下之世,此三生之幸,王伯安,也是一樣。伯安,快來謝恩“
王廣震驚了,這話他聽著都有些害臊,卻是抓不到毛病,只能睜大眼睛,一臉詫異的看著方繼藩。
“哦。”王守仁道:“臣謝恩。”
方繼藩松了口氣,你看,照著為師的話去做,就一定不會有錯。
弘治皇帝卻是搖頭,朝著方繼藩等人揮了揮手。
“少說這些,朕而今,心意已決,卿二人還是想想辦法,這章程,需改一改,不可過于激烈,可既定的事,卻非要做不可,朕既打定了主意,便絕不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