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繼藩安慰了他一番,讓他不要哭,就算要哭,現在也要收著眼淚,到了皇上面前去哭。
陛下這個人,最是心軟,立了大功,再哭一哭,這忠臣和能臣的形象就全部出來了,還怕將來不能飛黃騰達?
當日無話。
到了次日清早,方繼藩帶著歐陽志入見。
奉天殿外頭,方繼藩遇到了楊一清。
楊一清還是老樣子。
反正都是一把老骨頭,在方繼藩眼里,沒有什麼分別。
楊一清見著方繼藩,心思卻是復雜無比。
當初,他想要打擊新學,毅然決然的前去通州。
可是……當通州的實際民情**裸的展現在自己的面前時,他心頭是震驚的。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象,在自己治理下的百姓,居然如難民一般,紛紛往保定去,無數的百姓,視自己如豺狼,這幾乎有人,如用刀子在剜著他的心。
當初的楊一清是自負的,越是自負,遭受的打擊越大,簡直可以說他一生的學識都被顛覆了。
他根本就接受不了的。
緊接著,陛下震怒,將他貶為小吏,他先是渾渾噩噩,可慢慢的,當他用一個小吏的眼光去看待這個世界,看待身邊的人和事,再去思考理學和新學時,竟一下子,讓他開始動搖了。
他開始慢慢的吸收這些新的事物,還有那新的學問,先是內心深處,還有抵觸,再后來,卻已能夠如其他的小吏一般,招待商賈,甚至和人談及國富論的觀點,他也開始拿起求索期刊,看那求索期刊中的文章,緊接著,對這個世界,開始了新的思考。
他越來越干練,從小吏,變成了司吏,接著,成為了典簿,成了縣令和通判。
人生的際遇真是奇怪。
當初的他,是最捍衛科舉功名的人。
可偏偏,當他成為小吏之后,卻成為了選吏為官的最大受益者,若不是選吏為官,只怕現在的他,再不會有任何出頭之日罷了。
楊一清沉默之后,朝方繼藩行了個禮。
方繼藩直著腰桿,大喇喇的接受,完全沒覺得有絲毫的尷尬,亦或不妥。
楊一清恭恭敬敬的道:“齊國公……”
“唔。”方繼藩模棱兩可的點點頭,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謝謝啊。”楊一清很誠摯的開口道,可以說是發自肺腑的感謝之情。
方繼藩樂了,朝歐陽志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你看,果然,他該謝為師。”
歐陽志:“……”
好吧,歐陽志已經習慣了。
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呢。
所以,他面無表情。
方繼藩拍了拍楊一清的肩:“不必謝,看著你能迷途知返,也算是沒白費我的一番苦心了,我方某人做好事,歷來不求回報,你若是謝,就太見外了,聽說你還清教了歐陽志不少學問,這樣說來,你是將他視為良師益友了?這就更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介意的話,你叫我一聲師公吧。”
“……”
楊一清陷入了沉默。
說實話,自己這年紀,還真叫不出口。
老夫也是要臉的啊。
可是……
他深深的嘆了口氣。
說實話,現在他滿腦子所想的,何嘗不是新學呢,跟著歐陽志,確實學習到了許多東西,雖未拜師,沒有師徒之名,卻已有了師徒之實。
他看著樂不可支的方繼藩。
拜下,行了個禮:“學生所學,俱都來自歐陽先生,學生,朽木也,若非歐陽先生指教,何至今日。齊國公當受學生一拜。”
方繼藩一揮手,大大咧咧的微笑道:“起來吧,我不過是戲言而已,你不要當真。”
楊一清:“……”
說實話,若換做當年楊一清的脾氣,早就想將方繼藩砍翻在地了,好歹楊一清也是管理過馬政,帶過兵,出過關,在大漠里砍過人的人。
老夫師禮都行了,你現在才來說戲言?
你當老夫是新城里的公廁嗎?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他深吸一口氣。
成為小吏,讓他人生有了新的磨礪,新的啟程,所以,他此刻一點脾氣也沒,依舊是面色溫和:“此非戲言,實乃學生末進肺腑之詞,師公勿嫌。”
方繼藩噢了一聲。
卻在此時,有宦官出來。
“陛下宣……”
“知道了。”
方繼藩應了一聲,率先入殿。
歐陽志和楊一清不敢怠慢,跟在方繼藩的身后魚貫而入。
弘治皇帝呷著清茶,坐在御椅上,聽說歐陽志要來,心里也頗為激動。
君臣相得,實是不易。
何況歐陽志久在保定府,雖然距離京師不遠,可他在保定日理萬機,弘治皇帝又何嘗不是如此。
現在歐陽志是立大功回朝,更是難得。
若非歐陽志在保定府打開了新政的大局,現在弘治皇帝還摸不透未來的方向呢。
須知任何的學問,或者說,治國平天下的理論,都需要有實際的治理來相互輝映的,畢竟理論需聯合實際。誠如當初,漢武帝獨尊儒術,也需有一個儒家治理天下的樣板,譬如加強集QUAN,推行平準、均輸、算緡、告緡等措施,抑制豪強,諸如此類。
而歐陽志,則為天下提供了一個樣板,向全天下宣示,新學以及新政這一套,行得通。
三人進來,方繼藩和楊一清已是拜下行禮。
歐陽志一臉茫然,卻還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