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點頭:“人各有志,朕豈會怪你。”
弘治皇帝遇事,總能做到隱忍不發,今日,也是如此。
他道:“朕現在,又聞你的大名,人們都說,你在此傳道,影響極大,所以,朕來看看,今日召你和本地的鄉老來此,也想聽一聽,你們對朝政有什麼看法。”
毛紀道:“不敢。”
弘治皇帝啃了一口窩頭,手特意擱在嘴邊,免得那雜糧的碎屑的跌下來。
“沒什麼敢與不敢,既然在大楊山,敢說,到了朕面前,怎麼就不敢了呢?”
“陛下想聽什麼。”
“卿家有什麼話,都可以直言無妨。”
百官和士紳都看著毛紀,目中炙熱。
毛紀先生,當真很有大家風范,他與陛下奏對,行禮如儀,彬彬有禮,卻又不失風采,這是讀書人的典范哪。
毛紀笑了:“臣想起了一個典故,漢高祖皇帝從沛縣起事后,對于儒生,更是動輒罵人,不是稱呼別人為‘豎儒’、‘齊虜’,就是自稱‘爾公’,非常的沒禮貌。
方繼藩聽到爾公二字,撲哧一笑。
爾就是你的意思,而公字在這個語境之下,是長輩的意思。
因而,這‘爾公’若是通俗一些來說的話,就是說,我是你爸爸,或者你爸爸我。
弘治皇帝咳嗽一聲。
方繼藩忙是捂嘴。
毛紀看都沒有看方繼藩一眼,卻是依舊平靜的道:“甚至有儒生拜訪他,漢高祖皇帝,竟取了儒生的帽子,對其帽子進行便溺。陛下,可聽說過這樣的典故嗎?”
弘治皇帝毫不猶豫道:“這典故,出自史記《高祖本紀》。”
毛紀微笑:“這就是了,漢高祖如此欺凌士人,實是不妥當。歷來賢明的君主,都會禮賢下士,就比如陛下賜宴群臣諸鄉老,雖不必賜其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可卻賜此等吃食,臣以為不妥。”
弘治皇帝當然聽出了毛紀的話外之音。
毛紀是將自己和漢高祖在儒生帽子上撒尿的行為相比了。
不過弘治皇帝沒有動氣。
自自己登基以來,一向廣開言路,臣子們勸諫自己時,言辭激烈乃是稀松平常。
他微笑,看著眾臣。
果然,這百官之中,有不少人暗暗點頭,許多的鄉老,也紛紛輕聲稱是。
毛紀說出了他們的心聲。
他們是來赴宴的,不是來此受這樣的侮辱的。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道:“朕常常聽讀書人們說仁義和愛民,因而,朕就在想,這吃食,乃是百姓最尋常的果腹之物,今日朕與諸卿在此,吃一吃這百姓平日所吃之物,自然也有與百姓同甘共苦之意,毛卿家,卻認為,這是朕在侮辱士大夫嗎?”
百官和鄉老們一愣。
低頭看著手里的窩窩。
讀過書的人,就是不一樣啊。
其實并非只是在座的諸位讀過書,皇帝,也是讀過書的。
眾人忙道:“陛下有此初心,臣等敬服。”
于是,有人艱難的拿起窩頭,很勉強的塞進嘴里。
毛紀卻是不為所動,他道:“陛下有此深意,確實令人佩服。可是……臣卻不以為然。”
弘治皇帝看著毛紀:“噢?”
毛紀淡淡道:“圣人崇‘禮’,那麼,何為禮呢?君君臣臣為禮,父父子子為禮,夫夫婦婦也為禮,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都是禮。因為禮,而衍生出來了上下尊卑,陛下是君,是父,是夫,不應該吃這樣的糟糠之食,而臣等,為陛下之賓客,是國家的棟梁,是陛下治理天下的士大夫,也不該吃這樣的糟糠之物,否則,禮法何在?陛下不但要愛惜自己,也要善待士人,使士人們,為陛下所用,安定國家,方可使社稷無憂。
倘若有一日,連士人們都吃這些糟糠,便連士人,也都要受委屈了,那麼,這圣人所定的禮法,也就蕩然無存了,禮崩樂壞,便是從這些行為開始的。”
…………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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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殺無赦
毛紀一席話,大義凜然,振振有詞。
許多人暗暗點頭。
因為站在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是士大夫。
每一個人,都自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
人嘛,誰不希望自己擁有身份的尊貴呢?
毛紀所說的話,哪怕是歪理,哪怕是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堪稱可惡。
可對于士大夫們而言。
這卻是天籟之音。
對啊,我們是士大夫,不能遭受冷遇的。
百官之中,許多人想到這一路行來至昌平挨餓受凍的遭遇,心里更是感慨。
這造的什麼孽啊。
弘治皇帝居然沒有生氣。
他凝視著毛紀。
“這樣說來,朕賜你們這百姓之食,便是綱常掃地了?
毛紀道:“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是圣人的教誨。”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好,既如此,你們就不必吃這窩頭了,朕吃。”
毛紀:“……”
弘治皇帝也不客氣,繼續啃著窩頭,吃的很香。
這就有點讓人尷尬了。
士大夫很尊貴,吃窩頭不好。
可皇上不比你們還要尊貴麼,可陛下吃了。
弘治皇帝吃罷,打了個嗝,他顯得很輕松。
或許……
只是這輕松的背后,弘治皇帝卻有一種悲哀。
寬厚了二十多年,今日……竟到了這個地步。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徹底的失敗了,可謂是一敗涂地。
否則,他絕不會想采取最壞的方式。
可哪怕是圣意已決,弘治皇帝還是希望,在此之前,顯出自己的寬厚,讓這毛紀幡然悔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