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他們是地主,地主都有存糧,完全可以應付眼前的大災,不只如此,大災之后,糧價往往上漲,他們雖是今年沒有了收成,可往年的糧食價格卻高了數倍,甚至十倍不止。
尋常的小民,一到災年就會破產,他們為了活下去,就要借貸,這可是利滾利的貸,借出去一斗米,子子孫孫還上一擔,只怕都還不清。
而災年時,手里有糧和有銀子,要兼并土地就容易的多。
某種程度而言,災年就是一場狂歡,每一次災年,只要士紳們能把握住時機,身家都能翻上一倍不止。
可惜,就在這節骨眼上,突然要遷徙人口。
老士紳方文靜忍不住低聲道:“該,這是官逼民反,怪不得別人。”
其他士紳面面相覷,暗暗點頭。
方文靜嘆口氣:“看看這天,看看這火辣辣的太陽,這個時候,突然將咱們遷來此,這是要做什麼?都說當今皇帝,乃是好皇帝,老夫……沒什麼說的,想來……定是朝中出了奸臣啊,怎麼會有這麼一道旨意呢?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小民,竟遭此無妄之災,誒,這日子……可怎麼過啊,老夫的宅子,現在還沒人看護,天知道會不會有什麼賊子惦記上,還有那地……那些地……”
方文靜激動的無法呼吸,拼命咳嗽。
“方老先生,罷了,歷來官府都要欺民,我們有什麼辦法?不過方老先生有一句話是沒說錯的,朝中,有奸臣啊。”
有人閃爍著眼睛:“你們說的是,方繼藩那狗一樣的東西?”
眾人都不吭聲了。
那人自覺失言,也打了個哆嗦,沒有繼續說下去。
外頭依舊還是亂哄哄的。
縣里派人來放粥,災民們又罵了,因為一切過于緊急,縣里也沒能調多少糧來。
方文靜吃著這清湯寡水,幾乎要跺腳:“那劉縣公,歷來對我等還算禮敬,這一次,卻是絲毫不留情面,哼!”
“是啊,幾次想拜見他,他都拒而不見,不知這是何意。”
“這是害民啊,聽說有人不肯走,被差役們打了個半死。”
方文靜氣的顫抖,將碗啪嗒一聲,摔了,瓷片濺的四處都是。
他厲聲道:“老夫就不信了,這個世上,就沒有了公道,老夫……老夫要去告御狀,告這群狗官,來福,來福……”
“老爺。”一個人上前來,哈著腰。
方文靜道:“老夫修一封書信,你親自帶著這書信,快馬加鞭,給老夫送去給我那外甥,告訴他鄉中父老們沒法活了,讓他自己看著辦吧!”
說著,叫人取了紙筆,修了一封書信,又看向其他士紳:“你們怎麼說?”
“我們……我們……”
“這是為了十萬百姓們請命,你們可以袖手旁觀嗎?若是廟堂里沒有動靜,那些狗官,更不知如何欺壓我等小民!”
有人起身:“好,算我一個。”
其他人似乎受了鼓舞,紛紛上前,低頭看信寫著什麼,有人怯弱的道:“這……這……方老先生,這書信,太露骨了,可否將方繼藩三字刪去,只說有奸臣嘛,何須指名道姓呢,這樣不好,得罪人。”
方文靜便怒喝道:“有什麼不敢說的,我還怕他?我一把老骨頭,索性和他玉石俱焚,哼,我也是讀過書,明白事理的,我仗義死節……我……還怕這小賊,我若怕他,我不姓方,我跟著這狗一樣的東西姓!”
方文靜一面怒罵,一面蘸了墨,將那方頭的方繼藩三字直接用墨涂掉,在旁寫了‘奸賊’二字。
眾人紛紛嘆道:“方老先生是剛直之人啊。”
方文靜而后,將書信交給來福。
來福忙是奉命去了。
可這里,依舊是亂糟糟的,這山崗里,居然聚集了上千人,其他地方,就更不知多少人。
聽說有的縣城,因為地勢太低,整個縣城都遷走。更有不少匪盜,趁機前去被清空了的宅里,將里頭洗劫一空。
不知多少人,心里念著家,卻又聚在這惡劣的地方,淚流滿面的冒著毒辣的太陽,看著那無數龜裂的黃土,哽咽無言。
方文靜只在這里住了一天多,便病了。
一方面是心里郁悶,另一方面,也是無法適應這簡陋的條件。
到了次日正午,他拖著病軀,到了殘破的城城隍廟外頭。
見這里橫七豎八,躺滿了人,他是士紳,倒還好,至少還可以遮陰的地方住,其他人,就沒有這樣好運氣了。
看著這一幕場景,他手拄著杖子,遠挑著家鄉的方向,忍不住老淚縱橫:“我這身子,怕是扛不住了,誒,世道怎麼會變得如此的險惡啊……”
他一面說,一面跺腳。
“陛下輕信身邊的奸人,這麼看,陛下也要昏暗不明了。你們看看吧,那唐玄宗,年輕時不也圣明嗎,可到老了,照樣糊涂,歷來都少明君,最后不是如此。我看哪……苦日子還在后頭,不給咱們一條生路啊。”
他開始大罵。
許多百姓被他這一罵,紛紛低頭痛哭。
差役和官兵們見有狀況,想要上前來,一看罵的乃是方老先生,似乎對他有所忌憚,他們對于不服氣的小民,尚敢動手,可這位方老先生,若不是上頭下了死命令一定要遷他出來,誰敢開罪他。
于是,許多人裝聾作啞,各自散去。
方文靜的罵聲,似乎正戳中了許多人的痛處,也紛紛嘈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