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朝他悄悄齜牙,低聲道:“怎麼著,本宮就猜著了,父皇一定會說,有人多麼忠勇,有人多了不起,接著,又要學曹操東臨滄海一般,說出自己求賢若渴的心思,父皇就是這樣的,屁大的事,或見了啥,都要感慨一番,他咋那麼多感慨呢,你說這人該吃吃該睡睡多好,非要自尋煩惱。”
每一次朱厚照暗地里非議自己的父皇,方繼藩都不做聲,自己又不傻,還真以為我方繼藩有腦疾啊,我跟著你瞎咧咧,那才怪了。
朱厚照擠眉弄眼:“待會兒尋條船,我們出海逛逛?”
“不去。”方繼藩斬釘截鐵。
“為啥?”
方繼藩想了想:“我膽小。”
“你……”
朱厚照還真沒見過,一個人能把自己膽小懦弱說的如此理直氣壯的人。
方繼藩覺得這句話說服力不夠,又補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臣的腦疾怕海水,會復發。”
“……”
陪著弘治皇帝吹了一上午風。
正午,則在天津衛的營里陪著弘治皇帝用膳。
吃飽喝足,方繼藩去大睡了一覺,卻在這時,卻被人吵醒了。
劉瑾口里叼著一根雞爪子,一面道:“新建伯,新建伯,船來了,船來了……”
船……來了……
方繼藩一轱轆自營里翻身而起,整個人頓時龍精虎猛起來。
等的就是這一天啊。
徐經,可想死為師了啊。
方繼藩忙是穿戴好了官服,劉瑾想幫著自己正一正頭頂的烏紗帽,方繼藩嫌棄的看了看他油膩膩的手:“滾一邊去。”
“噢。”劉瑾也就不客氣了,遠遠的站在一邊,低頭繼續啃著雞爪。
穿戴一新之后,整個人頓時精神百倍,方繼藩踏著靴子,卻怎麼看劉瑾都覺得不順眼。
他朝劉瑾招招手:“你來。”
“啥。”雞爪子已經啃得差不多了,可劉瑾秉持著不拋棄、不放棄的精神,將這雞骨在口里吮了吮,方才忍痛將雞骨呸出來,他擠出笑容,朝方繼藩前倨后恭:“伯爺有啥吩咐?”
方繼藩瞪他一眼:“成天知道吃,有沒有一點宦官的形象?”
劉瑾眼睛紅了:“太子殿下也這樣說,還打了奴婢,可改不了,打了幾次,就不管了。”
方繼藩背著手,搖搖頭:“你算是無可救藥了。”
劉瑾將油膩膩的手在身上揩了揩,可憐巴巴道:“奴婢只是覺得餓得慌,口里不嚼點吃的,便覺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方繼藩服了他,突然覺得,好像這家伙,也沒有什麼形象可言,想起大船要靠岸了,便匆匆的朝碼頭而去。
…………
方繼藩乃是前哨。
雖是陛下迎接船上的勇士。
可大明天子,是不可能親自到碼頭,去迎接人的。
這是禮。
因而,鑾駕依舊還留在天津衛。
方繼藩作為前哨,代天子前去迎接,而接下來,方繼藩再引徐經前去拜見天子。
方繼藩站在碼頭,看到了船影。
那殘破的人間渣滓王不仕號,晃晃悠悠,方繼藩看著那船影,突然……覺得海風吹的自己眼睛,揉了揉,淚水便落下來。
朱厚照道:“老方,你哭了啊。”
朱厚照永遠對這種事感興趣的,自來了天津衛,就對方繼藩寸步不離。
方繼藩擦干了淚:“風吹進了眼睛,這里風太大,好可怕。”
朱厚照冷笑。
方繼藩舉起望遠鏡,努力在那大船上,尋找熟悉的身影。
可他失望了,船上……好像……并沒有看到徐經的影子。
“這個家伙,這個時候為了表示激動,站在船舷上,朝為師這里揮手的,若是再舞起一方藍頭巾,效果更佳。”
方繼藩不禁抱怨。
心里……卻有點兒難受了。
沒心沒肺,只是自己的表面而已。
其實……自己是真的愛徐經這個門生的啊。
師徒這麼多年,就算是一條狗,都會有感情,可某些可恥的人竟在背后瞎咧咧議論,認為自己鐵石心腸,這些人,該拉去打靶。
………………
徐經本是該站在船頭,因為他知道,恩師若是得知自己將從天津衛回京的消息,便是天塌地陷,也一定會來這里迎接自己的。
他早早的準備好了望遠鏡,就等靠近港口的時候,尋覓恩師的身影。
可是……到了這最后關頭,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終于還是哭了,沒有了在寧波港的灑脫,想到自己的恩師當初和自己相距天涯,而如今,卻又近在咫尺,兩年多來心里所藏的想念,在這一刻,徹底泛濫,淚水嘩啦啦的落下,身子蜷著,躲在船艙里,將自己幽禁起來,身后抵著船板,他滔滔大哭。
恩師……我回來了啊。
我活著回來了啊。
從前恩師對自己的救命之恩,教授自己讀書做人,對自己的周全保護,還有一次次恩師用那欣賞的目光。
這一幕幕,都走馬燈似得在自己腦海中浮現。
他不斷的深呼吸,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在恩師面前失態,定要讓恩師看看,那個他曾寄以厚望的人,現在已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兒,這個男兒……回來了。
……………………
船,靠近了。
搭上了板子,與棧橋相連。
徐經匆匆下船。
他左右張望,顯得有些焦慮。
恩師沒來?
不……恩師一定會來的,我太明白恩師的性子了,他是個外冷內熱的人,他……
他幾乎舍棄了身后的其他所有船員,三步兩步,接著,腳步卻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