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響和傳承的關系。而之所以最終在歷史上,鬧到了勢同水火的地步,本質上不在于學問之間的爭議,更多的是——黨同伐異。
人是最政治性的動物,他們會用宗教、民族、學說、籍貫來區分出無數種敵我,而后,大家抱成團,相互進行攻訐。
歷史上,王學的出現,很快,照樣又衍生出了無數的學派,僅比較著名的學派就有浙中王門,南中王門、楚中王門、閩粵王門、北方王門、泰州學派等等。
而各個學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學,有的學派認為,王學的精髓在于動靜無心、內外兩忘,生生的將這王學,糅合了佛學之后,將王學變成了理學一樣,變成了以提高自身修養為目的的道學。
又有學派認為,所謂良知,與知識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識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惡者也。
更又即所謂心即為本體,因而,他們認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萬物皆源于心。
當然,以上更多的將心學當做了某種哲學。
而另一方面,影響力最大的,卻是泰州學派,泰州學派的觀點則認為,王守仁所追尋的,乃是治國安邦之道,王學不該和理學一般,只是單純的道學,更不該只是追求人內心精神世界的哲學,因而,他們提出了‘百姓即用既為道’,也就是說,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們的學生,大多來自于社會底層,有的是農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鐵匠,因而,他們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滿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觀念;同時提倡經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來,這學派提出了‘無父無君非弒父殺君’這等放在這個時代,足夠砍掉腦袋的觀點。
什麼是新學,后世的人,有人將其視為哲學,甚至方繼藩在上一輩子,就曾遇到過許多號稱王陽明的擁護者,一提起王陽明,便立即搖頭晃腦,大談心性。
可實際如何呢?新學真是哲學嗎?
方繼藩捏著鼻子,認了,沒錯,新學確實脫胎于陸九淵的哲學。
可心學,又絕不是哲學,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尋找治國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練習弓馬,他前去邊鎮考察,他學習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觀察著事物,一次次去嘗試著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謂的大治之世。
結果,他的學問,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學,所謂心即世界。
方繼藩更認同的泰州學派,雖然泰州學派這些龜孫居然提倡無君無父,要打倒可愛的弘治皇帝,還要和我方繼藩平等,可方繼藩至少還明白,那些躲在書齋里,無論他們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還是萬物皆心的家伙們,其實本質上,這些人都是一個路數,無非就是躲起來,自以為圣人的學說,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圓滿。
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質,在于入世,入世終究是脫不開治國平天下,沒有了這個追求,還是儒嗎?
方繼藩拿出了朱熹的畫像,理由很簡單,區分有用和無用的,是人,不是學說,理學之中,有一群滿口格物的書呆子,以后新學里,想來也會有一大群躲在書齋里,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跪賣君王的人渣。
方繼藩不在乎什麼理學和新學,真的一點不在乎,與其讓這群讀書人,將學說當做攻訐對方的工具。
那麼……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門下啊,新學是有傳承的,沒有理學,何來新學?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連王守仁都沒有料到,恩師轉過頭,把自己賣了。
不過……說賣,倒是夸張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經占了上風,鬧出這麼一出……
好吧,習慣了。
王守仁面無表情,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違和感,這才是恩師啊。
“……”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噴出來。
沒見過這麼玩的啊。
你方繼藩都自稱自己是理學傳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繼藩厲聲道:“文素臣,你還站在此做什麼?”
不能跪,絕對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請教一二。”
他決定不跟方繼藩糾纏。
這家伙擺明著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樣的層次,然后雙方撕逼。
他不要臉的,自己是大儒,還要臉呢,一旦和他計較起來,自己就輸了。
所以,他依舊死死的盯著王守仁:“這麼說來,王編修,已經徹底的參悟了圣人之道。”
這句話厲害,就看你王守仁謙虛不謙虛了。
王守仁頷首:“圣人之道,不需參悟。”
“噢?在你這里,所謂的圣人之道,如此膚淺嗎?”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內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學,一定是淺顯易懂的,四書五經里的學問,其實并不難。所謂大道至簡,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販夫走卒,都參悟了圣人之道,那麼,圣人之道,怎麼可能繁復呢?圣人之學,本就在于簡啊,若不從簡,生澀難懂,猶如佛經道經一般,那麼敢問,圣人宣揚學說,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