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這有點不太符合往常現象呀!這麼多程朱理學的大儒,居然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對方繼藩破口大罵!
若是在從前,關于這樣的爭議,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學說一較高下了。
大儒們畢竟還是靠講道理吃飯的,可若是沒來由,胸中的滿腹經綸還沒開口,就直接的一個大耳刮子打過來,雖說對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喪盡了。
“想來他們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辯高下,所以暗中誹譽方繼藩是假,讓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釁是真。”
弘治皇帝頓時就明白了。
張升接著道:“王守仁乃方繼藩最得意的弟子,這一點,方繼藩在許多場合都說過,這王守仁可謂盡得方繼藩真傳,若是能使王守仁啞口無言,那麼文素臣的目的也就達到了。王守仁既為方繼藩的門生,豈會使師門受辱?定當與他一辯雌雄。可文素臣乃是當世大儒,王守仁年輕,定不會是他的對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對此有些興趣了,可與此同時,對于文素臣的算計,頗有些不喜。
不過大儒歷來如此,若能借著辯倒王守仁的東風,這文素臣的名聲,也就越發的顯赫了。
“還有一事……”說到這里,張升看了一眼劉健:“文素臣似乎還抨擊了舉人劉杰。”
這次說到的是自己的兒子,劉健倒是依舊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擊過了,可以說是習以為常,不過自己的兒子好端端居然被人罵了,他雖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心里卻也略有不滿。
“劉杰雖立大功,可聽人說,來天津衛時,劉杰對朝鮮國王李懌甚為倨傲,李懌乃一國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認為,新學舉人劉杰為欽使,對李懌不恭,是霸道,而背離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傳出去,只恐為四方萬國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經在漢朝時,儒生們就已有過討論,甚至有過激烈的交鋒。
文素臣的切入點極好,他以劉杰傲慢的對待朝鮮國王李懌為切入點,指責劉杰自向王守仁學習之后,沒有了待客的禮儀,這其實本身,就是在質疑新學似乎又想要重蹈當初公羊學說的覆轍。
漢時的公羊學,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號,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種,并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應’,認為若是上天降下災禍,與天子的行為息息相關,譬如地崩,則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緣故。
此后,又有‘大一統’、‘夷夏之辯’等等。
當然,還有一樣,便是‘大復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當時《公羊傳》在解讀《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稱頌復仇的思想,如齊國滅紀國時,當時許多人認為齊國的做法不對,其理由是,齊國和紀國之間,雖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舊事了,你總不能因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殺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傳》里卻是這般的解釋,問:九世猶可復仇乎。答曰:雖百世可也。
齊滅紀國,本身就是霸道的體現,卻得到了公羊學派極力的支持,有仇必報,而且極為提倡公仇必報,這是他們的特點。
后世總結下來,其實就是霸道。
當然,最終公羊學徹底的沒落。
因而‘大一統’等思想流傳了下來,‘天人感應’說,雖已不為人提倡,卻還在儒家之中留有殘余。這‘大復仇’的霸道思想,則徹底的被后世的儒生丟進了垃圾堆里。
至于‘天子一爵’,自是深惡痛絕,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學的特點。
這就是為何文素臣以霸道來攻訐劉杰,借此來批評新學了。
這擺明著,是想將新學往公羊學那兒靠啊。
而公羊學其實早已衰弱了上千年,這時候還被拉出來鞭尸,倒也怪可憐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確實有不少為當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復仇且不說了,天人感應什麼鬼,今天來了一個地崩,就說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后日旱災,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來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與方繼藩這個新建伯一樣,都是爵位的一種,只是這個爵位比較高級,弘治皇帝脾氣好,就算看著不喜歡,也不會做聲,若是太祖高皇帝還活著,肯定提了刀片將瞎比比的人統統殺個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公羊學,自然不喜大復仇的霸道思想,當然,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天人感應’或者是‘天子一爵’。
劉健正色道:“胡言亂語。”
張升和氣的道:“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過是據實稟奏。”
暖閣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劉杰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當真居功自傲嗎?”
“這……”張升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好,顯然,從禮部迎客主事那兒帶來的回報來看,劉杰確實有許多失禮之處。
一看他猶豫著沒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劉健一眼,淡淡道:“他還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