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沒有怨言,是習慣了。
當初,他們也是扛過大包的人。
何況,他們如今身子好,這一點苦頭,無所謂。
可方繼藩卻有點吃不消了,一路的顛簸,骨頭都仿佛要散架了。
唐寅見恩師臉色蒼白,于是趁著休息的功夫,連夜不歇不眠的打制了一頂轎子……不,條件簡陋之下,這做出來的更像是一個擔架!
以至于次日清早,唐寅腦袋發昏,坐在馬上,差點一頭摔下來。
對于這等特殊待遇,方繼藩心里是拒絕的,可架不住五個門生的苦苦哀求,這令方繼藩很是感慨,來了這個世界,最不遺憾的事,就是有這五個孝順的門生啊。
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他坐在了軟架子上,沈傲幾個抬著他。
繼續一路向西!
轉眼,即至山西,到了靈丘縣!
靈丘縣在山西與北直隸交界,距離京師,四百里,境內土石極多,群峰連綿。
其實地崩,反而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卻是地崩之后,這無數的群山之間,因為地殼的變動,而導致山體不穩,河水改道。
想想看,那些原本穩定的群山,突然改變,無數的巨石從天而降,改道決堤的河水沖入人口聚集區域,這是何其可怕的事。
縣城里,已是一片澤國,人們不得不搬遷至郊外,可高處的山體卻隨時崩裂,一聲巨響,無數人埋入山石之中。
道路已徹底的毀壞了,這就意味著,即便是朝廷賑濟,在此時的地理環境之下,也無人能將糧食運進去,何況大災之后,到處都是無人掩埋的尸首,疫病也將隨時傳播。
剛入靈丘縣不久,大家就發現官道已經破壞得不成樣子了,決堤的河水,直接漫過了一處官道,山上摔下的巨石阻住了去路,不只如此,沿著山體的官道上,隨時可能有大石落下。
隊伍經歷了一次余震,只在突然之間,大地顫抖,兩澗處,樹木連帶著巨大的泥塊當空而下,一塊大石,差點砸中了隊伍前頭的沈傲。
沈傲嚇得臉色蒼白如紙,差一點……尿了。
座下的馬,不安的刨地,估計……也嚇尿了。
恐懼開始蔓延,沈傲怕死,他還沒娶媳婦,還沒傳宗接代,而其他的生員,亦是一個個驚慌失措。
王守仁冷著臉,神色冷峻地道:“下馬開道,清理出道路,我們有馬有糧,又都是青壯,尚且如此。想想看這無數泥石之后,多少人饑腸轆轆,多少人無依無靠,什麼是道,當下救人即為道。”
說著,他率先親自下了馬,踩著泥濘,也顧不得什麼了,開始用鋤鏟挖開擋在前頭的山石。
沈傲等生員們,看著那個已經在忙碌開始的身軀,才驚魂未定地紛紛沖上去。
方繼藩自也是給嚇了一跳,那地崩的余波,令他直接一轱轆的翻起身來,臉色都變了,此時,他也忍不住有了那麼一點點的后悔,原來,當危難真正的展現在自己的眼前的時候,才是最可怕的啊!突然也明白了,為何有所謂的正氣之說,又出了那麼一句君子不立危墻!
可是……只有一個人,他面無表情,雙目有神。
哪怕山崩之前,大地顫抖,亦無絲毫畏色。
歐陽志抬頭,看著那仿佛已徹底崩潰的山體,良久,他下了馬,扛著鋤頭……清道。
許多人,似乎受到了王守仁和歐陽志的感染,突然有了勇氣。
眾人紛紛涌上前,有過開石和修筑大壩的經驗,生員們倒是對此很是拿手,一筐筐的山石直接倒入山澗,很快,一條小道便清理了出來,他們還特意的進行了一些加固,為的就是后續西山運糧的人能輕易穿行這里。
可是每一個人的心頭,依舊還盤桓著不安,這只是一個開始,前頭迎接他們的會是什麼?不知道!
隊伍自是繼續前行,再走不遠,是一處村落。
村落近半都被水淹了,那渾濁的水中,偶爾漂過浮尸,浮尸已經腫大,沈傲等人遠遠看到,便已想要嘔吐了。
可當他們看到了幸存的活人的時候,又莫名的開始覺得一切都變得值得。
那些喪失了一切的人,在經歷了幾日災難之后,想必也曾瘋狂的尋覓過自己的親眷,可到了后來,糧食沒了,他們困在此,進退維谷,慢慢麻木,一個婦人似乎還在不斷的清理著一處斷壁殘垣,一邊的鄉人苦勸:“別挖了,都已幾日了,定是活不了了。”
更多人麻木地看著這些頭戴綸巾穿著儒衫的秀才‘老爺’們。
這些衣衫襤褸的人,曾對讀書人有過尊敬,只是在遭災之后,本鄉的士紳帶著他那有功名的兒子以及婆娘們,已是第一時間逃得無影無蹤。
在災難面前,所有的道德俱都摧毀。
此時,王守仁道:“派幾個人,提著刀劍在這里附近巡守,其余人,分一些干糧下去,羅成,你打聽一下附近還有什麼村落,去前頭探一探。”
王守仁研究了許多年的兵法,面對這等緊急的情況,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鎮定。
生員們也已習慣了聽從師命行事,接著開始放下了騾馬馱著的一些干糧,給村民們分發一些糧食,他們不敢濫發,每人也只給了小半塊的蒸餅,只維持人不餓死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