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便有下人上前要接過沈傲的包袱,沈傲卻是搖頭道:“孩兒自己背著就可以了。”
沈文腦子發懵了。
見鬼了嗎……
一定是見鬼了。
這是幻覺,是幻覺。
他腳下輕浮,像踩在棉花一般,像做夢,故作鎮定的回到了中堂。
沈文和張氏坐下,沈傲卻沒有急著坐,而是將包袱打開,先是滾出七八個洗干凈的土豆。
沈傲道:“父親、母親,這土豆,是孩兒自己種的,現在土豆還未推廣,這東西還算稀罕,也不知父親和母親有沒有嘗過,因而帶來了一些。還有……”
接著,又從包袱里取了一根木簪子,這木簪子看著普通,卻打磨得很光滑。
沈傲朝張氏身邊的丫頭道:“這是給小蝶的,小蝶,從前我總捉弄你,欺負你是個丫頭,對你百般欺辱,我……我……在西山,事后回想,心里便錐心的疼,我真不該如此,我聽張三八說,男人是不該欺負女子的,他說的很對,我也不知該如何才能消解你的恨意,這簪子,是我閑暇時學著隔壁的劉鐵金打制的,他是個好木匠,我學著做,足足花費了我半月的功夫,你不妨試一試。”
他上前,將木簪子奉上,目光里,帶著真誠。
那小蝶卻是嚇得大氣不敢出,平時少爺可沒少動怒打她的,她下意識的想要后退,可迎上了沈傲的目光,竟有些呆滯,鬼使神差的接過了簪子!
只見這簪子,摸著很是滑潤,雖只是不抵錢的木頭所制,卻能看出花了許多心思。
小蝶將簪子收了,可是她眼底,依舊還帶著如夢中一般的惶恐。
生怕夢醒了,世界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沈傲接著又笑了,他似乎已經習慣了平和的微笑,再沒有從前的張狂,或者矯揉造作。
他道:“本來想多帶些一點禮物回來的,可細細一想,父親和母親在家,什麼都不缺,就算是帶回來也沒什麼用。”
“……”沈文自始至終,都沒有吭聲。
他一直盯著兒子,心里則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兒子,到底怎麼了。
可見兒子這般樣子,卻給了沈文一個別樣的感覺。
雖然沒有華貴的衣衫,雖然沒有佩戴金玉,雖然頭上沒有頂著綸巾。
可是……沈傲現在的模樣,才該是一個讀書人應該有的樣子,溫文爾雅,不卑不亢,彬彬有禮,知所進退。
可問題在于,這樣的兒子,還算自己的兒子嗎?
“父親……”
沈文此時卻見兒子居然朝自己作揖。
這是很標準的讀書人禮節,沒有敷衍,鄭重其事,他叫著父親的時候,那嗓音的背后,似乎也帶著真摯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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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君憂臣辱,民困仕辱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實。
他仔細的看著自己的兒子。
這個曾經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兒子。
此時看起來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態的白皙,多了幾分菱角之后。
那雙眼睛,也變得有神了。
總之,這是一個風度翩翩,卻又英俊瀟灑的讀書人。
這一點……像自己!
他眼中,滿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視著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終于還是沒有克制住情緒啊。
“你……你在書院,學到了什麼?”沈文還是想盡力掩飾自己已經失控的情緒。
可失控的情緒,卻如泛濫的江水,甚至話說到了一半,眼淚便啪嗒的落了下來。
沈傲沉默了一會兒,想了想才道:“只學到了一樣東西。”
一樣東西?
可對沈文而言,這兒子,何止是學了一樣。
他盡力地擺出了父親的樣子,下意識的去捋須,哪知道,胡須竟已濕潤了,不知覺的被淚水打濕了,道:“是什麼?”
平靜地道出了兩個字:“恥辱!”
“什麼?”沈文皺眉,這個簡短的答案一時間令他愕然。
恥辱……
恥辱是什麼東西?
看著父親臉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著道:“君憂臣辱,民困仕辱。”
“……”
見父親依舊沒有說話,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憂心的事,這是臣子們沒有盡忠職守,不能為君分憂,所以,這是臣子的恥辱。”
“這個為父知道。”沈文認同地頷首點頭。
“而天下萬民,赤貧者,不計其數,他們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沒有銀子抓藥紓解;一日不過兩餐,饑腸轆轆,衣衫襤褸,他們的苦痛,難以想象。”
“……”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卻是難以想象,兒子竟會說出這番話來。
而事實上,沈傲是徹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觸的,只是張三八這樣的人,即便張三八住在了西山,總還勉強可以過下去。
可這種沖擊,絕非是后世某個電視節目可以比擬的。
后世的節目,是窮富之別,窮人與的富人之別,不過是中產去了窮困的農民家里罷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沖擊,顯然比這強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認了張三八是人,他們既不愚蠢,也不刁蠻,更不低賤。
他們也有喜怒哀樂,他們和自己是一樣的。
這種朝夕相處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無數的疑問也就滋生了。
他們并不愚蠢,可為何他們如此困苦?
他們整日勞作,可為何還餓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