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書院里,等學童們放了學,這里依舊是燈火通明,人滿為患。
士紳和讀書人不同,士紳雖也是讀書人,可他們已經不再以讀書為業了,或是屢屢的名落孫山,使人心灰意冷,還不如抱著家里的幾畝地過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紳們留下來,更多的只是看熱鬧的心態。
所有人都擠在了西山書院的明倫堂里,王守仁一出現,頓時,一些專門來求學的秀才們連忙站了起來,紛紛朝王守仁行弟子禮。
其他讀書人,似乎還沒有受新學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觀。
王守仁掃視了眾人一眼,坐下,接著開始授課。
王守仁成長了,比從前的稚嫩,更多了幾分威嚴,他的新學理論越來越翔實,說服力極強。
今兒是許多人是第一次聽這新學的,他們聽得恍然,卻心里隱隱的覺得有幾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無人關注的角落,面帶微笑,似乎并沒有為王守仁的講授而動容。
其他的讀書人,或許會被王守仁這樣的才學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開始,圍繞他身邊的,都是當世的名儒,無論任何一人站出來,都足以使人自慚形穢。
他們的理論功夫之扎實,他們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覺得王守仁這看似新奇的理論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簡、知行合一這些東西,他早就通過了方繼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當然,他自然覺得這里頭是有一些可取之處的,可作為一門學問,這一套新學理論,還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學流行了數百年,數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學大儒,不斷的完善著它的理論,豈會是區區一個翰林,或者說是區區一個翰林的恩師,方繼藩那個小子,想要動搖就可以動搖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來,準備離開。
可就在此時,王守仁的課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發出冷笑打斷道:“縱覽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廢物,讀書人便是廢物嗎?這天底下,治國平天下的人,哪一個是廢物?范文正公,敢問是不是酒囊飯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讀書人,他也是酒囊飯袋?”
弘治皇帝腳步微微一滯,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諸禁衛們也紛紛的停住了腳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時,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質疑的人。
這是個年過四旬的長者,坐在角落里,抱著手,一副鄙夷的樣子。
這種人,王守仁見得多了,更準確的來說,這樣的質疑,他也見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時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則是土木堡之變,力挽狂瀾,保衛北京城的于謙。
這二人的人生都有過跌宕起伏,可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曾名盛一時,為天下讀書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靜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嗎?”
王守仁這個反問,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頓時詞窮,顯然他永遠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時,只見王守仁又道:“可是在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讀書人,卻有百十萬人,那麼敢問,這百十萬的讀書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為?”
“韃靼人來了,你們敢與之搏斗嗎?”
“……”
王守仁簡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動不動就是弓馬和拳腳。
眾人沉默,有些人顯得若有所思。
“你們當真能記得上于少保,有克敵制勝之術嗎?”
“……”
“你們知道韃靼人最擅長的是弓馬,那麼是否知道韃靼人作戰的弱點?”
“……”
“你們誰知道居庸關之外有一條河流,它叫什麼,有幾丈寬?”
“……”
“你們可知道韃靼人的馬,與西域之馬,和朝鮮之馬,有何分別?”
“……”
“怎麼,回答不了?顯然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可竟還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來自比,不覺得自慚形穢嗎?”
“……”
說到這里,王守仁嘆息了一聲,搖搖頭道:“韃靼人來了,天下的讀書人高談闊論的多,以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讀書人,百五十萬,靠著高談闊論,卻無法傷及韃靼人一根毫毛,韃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橫掃大漠百年之后,他們幾經死灰復燃,年年侵門踏戶,以至釀成了土木堡之變,以至邊鎮百姓,顛沛流離,焦頭爛額。百五十萬讀書人可有一個仗義之人敢挺身而出,拍著自己胸脯說,我雖只是區區讀書人,卻有制服韃靼人的方法。”
“即便沒有,那也無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來,說有朝一日,韃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將他殺死嗎?”
……
大家依舊靜默著,只是在人群之中,許多人的神色變得復雜了。
這顯然是赤裸裸的嘲諷啊,可是一時間像是難以找到反駁的話語!
講到這里的時候,朱厚照和方繼藩才躡手躡腳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