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半大的孩子,擁簇著酒樓的高柜下,腦袋只從柜上露出小半個額頭。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頭張望著。
酒肆的掌柜叫朱貴,從前是礦工,后來因為工傷,瘸了腿,便被分派了這清閑的差事,他略懂幾個字,又粗通一些算數,現在已經能熟練的用算盤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著,前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張張孩子的臉。
許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銅錢,很努力的將手舉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氣勢的將三文錢拍在柜臺上,豪氣的開口:“一百條薯干!”
“……”朱貴瞇著眼,朝徐杰輕輕搖頭:“三文,你們不如去搶,走走走。”
許杰開始齜牙,很是不滿的盯著朱貴看,一副當真是山大王的樣子。
一旁的張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兇神惡煞。
烏壓壓的學童們挺著胸,個個怒目。
朱貴見柜臺前氣勢滂沱的小學童們,不禁搖頭苦笑。
“昨日還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給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說才好。”眼看著進酒樓的讀書人越來越多,他繼續搖頭。
“好好好,下不為例了。”
接著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計說道。
“老五,去稱兩斤薯干來……”
一群學童得了薯干,許杰將其揣入書包里,領著一幫孩子歡呼雀躍的去了。
一個個頭小的學童走得急,被門檻給絆倒,嗚哇一聲滔滔大哭起來。
于是如蝗蟲一般的學童又急急縱縱的返回來,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凈了。
讀書人漸多,有三十多個,都在議論著昨日辯論和王守仁所講的內容,喜歡王守仁的,稱王守仁為王夫子,不喜歡的,則用那個‘他’來稱呼。
等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讀書人們蜂擁著去柜臺會賬,而學堂的梆子聲響起,學童們紛紛入學,明倫堂里,學童跪坐在前頭,一群讀書人,則坐在角落。
王守仁顯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國史館,作為庶吉士,也不敢參與編寫實錄,主要的工作只是對起居注進行整理罷了。
他剛剛落座,方繼藩不經意的也出現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繼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繼藩作揖:“學生……拜見恩師。”
眾讀書人一聽恩師二字,嚇的臉都綠了,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想過這個少年郎就是方繼藩哪,還以為是尋常的讀書人,方才,還攀談了幾句呢,于是乎,離方繼藩近的人,不免挪遠了一些位置,種種市面上的傳聞,令他們對方繼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幾分懼怕。
卻也有幾個讀書人,居然也遠遠的朝方繼藩作揖行禮,恭敬的說道:“拜見師公……”
方繼藩沒答應,這些家伙……料來是王守仁的粉絲,開始狂熱的受王守仁的教誨,自覺地自己屬于王守仁的門徒,既然如此,那麼……方繼藩自然也就成了他們的師公了。
這似乎很合理的樣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還未坐定,便有一個讀書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禮,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滅人欲,此謂之禮也。人與禽獸之別,就在于禮,因而消除人的欲望,方可達到克己,克己方能復禮,而王先生卻倡導人情,豈不是與圣人之言相悖?”
這種砸場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習慣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發難的讀書人,整個人并沒有過多的情緒,而是面無表情,只輕描淡寫道。
“圣人緣人情以制禮。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無人情,何來的禮?三皇五帝,未知有滅人欲之念,難道他們也是禽獸嗎?”
“胡說八道,三皇五帝之時……”
又開始了。
方繼藩最佩服的就是這些讀書人,辯論起來,能從孔子說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說到蓬萊仙島,似乎能沒玩沒了的說一輩子。
此后的辯論,越來越激烈,王守仁輕描淡寫,總是能出奇制勝,砸場子的已經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這一句句辯詞,已經開始越來越如利劍,鋒芒畢露,聽的方繼藩心里汗顏,他忍不住低聲喃喃自語:“有一天我方繼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腦袋,十之八九,就是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繼藩的肩,他還沒回過頭去看誰,耳邊便響起熟悉的聲音。
“方繼藩,本宮若為天子,絕不砍你腦袋,咱們是兄弟……”
方繼藩愕然回眸,卻見朱厚照,頭戴著不倫不類的綸巾,身穿著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方繼藩忙是出了明倫堂,朱厚照便追了出來。
見四下無人,方繼藩便皺眉說道:“殿下為何夜里出宮,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來的,又讓人弄了一塊親軍的腰牌,城門的守衛不敢攔,本宮有事和你說,先告訴你一個糟糕的消息,宮里流傳出消息,你爹,臨陣脫逃了。”
“啥?”方繼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傳聞中,自己的爺爺一樣,從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師,雖然大父是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這不要緊,當時的土木堡,全線崩潰,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虜,所以,也不算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