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足足走了一個多時辰,王守仁雖是步行尾隨,卻依舊是面不紅氣不喘,他極為矯健,依舊走得極快。
又走了數里,方才到了龍泉觀。
在這山門之外,幾個道人在山門下結了草廬,似乎是專門作為迎客之值日之用。見有人來,只以為是尋常的香客,也沒在意。
方繼藩下車,搖著扇子,幾個門生在后頭亦步亦趨,王守仁竟也夾在里頭,很有突兀感,方繼藩只是瞥了他一眼,沒做聲。
徐經在方繼藩的示意下上前,與那接引的道人送上方家的帖子。
這道人看了帖子,顯得錯愕,抬眸看了方繼藩一眼,似乎對方繼藩重視起來,親自引著方繼藩幾人入了山門。
沿著崎嶇山路上山,折過了玉皇殿,這里雖是香火鼎盛,不過因為是清早時分,所以香客寥寥。
等折過了老律堂、丘祖殿,這里的道人就多起來了,幾個道童守在邱祖殿連接配殿的月洞口,接引道人與他們耳語了幾句。
一個道童便倨傲地道:“再里,就是師尊修行之地了,尋常人不得出入,只需方居士進去。方居士,請吧,師尊請居士進三清閣說話。”
門生與狗,不得入內。
方繼藩回眸,同情地看了門生們一眼。
不過說起來,自己帶著一群儒生跑來,似乎還真有那麼幾分砸場子的意味。
只是見這幾個道童倒是兇巴巴得很,讓方繼藩心里多少有點不爽,你們這是比我方繼藩還兇哪。
歐陽志等人聽罷,便束手而立,一副在外候命的樣子,王守仁心頭卻是一震,這道童口中的師尊……莫非是普濟真人嗎?普濟真人,竟會去見這方公子?真人不是一直閉關修行,已許多年不曾見過外客?
這時,方繼藩已進入了月洞,隨道童進入了三清閣。
這三清閣閣身純用花崗石仿木結構建造,有六層。層樓聳立,上出云表。待進了閣,便見這拱形石門窗上有浮雕紋飾,四周有回廊,通向樓上的,則是繞以螺旋形的石階梯,可旋轉上登閣頂。
方繼藩沿著石階而上,沿途便見諸道家的雕像,均為漢白玉雕而制,雕工樸實,面相端正,衣紋流暢自然。
一直到了閣樓頂端,在這里,一個須發皆白的人似乎已得了回報,殷切地在等候著他。
此人不必說,自然是普濟真人喻道純。
喻道純本來再三請方繼藩來龍泉觀,誰料方繼藩理也不理,原本以為沒有機緣,卻也沒有強求,可越看方繼藩的經書,越覺得這經書實乃無價瑰寶,心里震撼!
無奈何,他只得和錄道司打了招呼,錄道司那兒,似乎通過通政司向太皇太后身邊的宦官王艷提出了請求,這才費盡了心機,終于將方繼藩請來了。
喻道純請方繼藩來,其實只是想見一見這方繼藩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見到真實的方繼藩,竟年輕至此,雖然早有準備,卻還是略帶失望。
因為這家伙實在太騷包了,鮮衣怒馬,哪里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樣子?
一個沒有道心的人,怎麼寫出如此經書呢?
所以喻道純沒來得及和方繼藩見禮,劈頭便問:“清靜無為,何解?”
方繼藩心下想笑,這老道士,似乎是在考較自己呢。
方繼藩很直接的道:“不知道。”
“……”這就有點尷尬了。
若是仔細的觀察,不難看出,喻道純頜下的白須在顫抖。
不知道?不知道,那麼,這經書你如何寫出來的?
他不由道:“道友竟沒有涉獵過道學?”
方繼藩倒是不忍心騙他,認真地看著喻道純道:“沒有!”
喻道純竟是喜上眉梢,欣喜道:“這才是真高士啊,道友深藏不露,不正是清靜無為嗎?”
“……”方繼藩真的……懵逼了。
這樣也可以解釋?我只是說實話而已,怎麼就成了清靜無為了?
不過……方繼藩心知,此人便是太皇太后對自己改變態度的關鍵,喻道純這樣道學的理論派,確實是鳳毛麟角,現在的正一道,主職早就不是清靜無為了,像那種你們別瞎逼逼,別打擾道爺修仙的屬于全真道。而正一道則更講究入世,比如找個女居士生生娃,給人算算命,人死了幫人作齋醮法事,寫一點符箓給人驅驅鬼什麼的,偶爾他們還兼職風水師,提著羅盤幫人看看風水。
而這位普濟真人,顯然對理論更在意,這屬于道士中的老實人,不太會來事。
因而方繼藩的內心里,多少還是對普濟真人頗有幾分敬重。
喻道純卻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繼藩,他心里想,這位小道友既都說了不曾涉獵道學,更不知何為清靜無為,可見道友正應了無所為的箴言,倒也不好繼續和方繼藩糾纏道學了。
他便笑吟吟地道:“《道德真經集義》,是從何得來?”
他說著,仔細地盯著方繼藩,目光炯炯,似乎在觀測著方繼藩的表情的細微變化。
方繼藩一笑道:“轉念就想到了。”
反正現在都這樣了,而且他臉皮厚,撒謊起來,絲毫沒有破綻的。
喻道純一雙已布滿皺紋的眼睛,頓時放出精光,帶著幾分驚奇道:“只是憑空想到的?這……未免也過于離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