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動物都是圓形瞳孔,或者豎瞳,看得出情緒,可供探究。
而羊是橫瞳,這樣的眼睛就是一種謎,完全不可捉摸。既不可愛,也不兇狠,沒有感情,顯得異常詭異。
一只羊站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你,你不知道它在想什麼。和它對視久了,它還是一樣沉靜,但人是會失控的。
明明是那麼溫順脆弱的動物,卻好像擁有某種操控人心的力量,會誘導人去做些什麼,尤其是,誘導人去殺了它。
這似乎是冥冥中的安排。
我收回目光,展臂擁抱父親,聲音堅定,「爸爸,你殺過人,但我不害怕,也不恨你。
「你永遠都不會成為我的負累。也許別人看你是惡魔,可對我來說,你只是父親,是最好的父親。
「我想當警察,這并不意味著我就有很強的正義感,我只是喜歡懸疑推理而已。這個愛好可以分出兩條路,一條向善,一條向惡,即便不當警察,我也不會無路可走。
「我深愛的父親如果是罪犯,我就會毫不留戀地放棄原先的選擇,堅定不移地站在他身旁。」
我知道自己不正確,也知道那是血淋淋的五條人命,但我無法做到大義滅親。我懷有私心,確實不配當警察。
說完那番話,我不等父親應答,俯身撿了塊石頭,朝那頭羊去。
那頭羊,用那雙詭異的橫瞳,靜靜地看著我接近,靜靜地看著我舉起石頭。它紋絲未動。
我一下一下,將羊砸死。
歸巢的鳥從林中驚起,撲騰著翅膀四散而去;鮮血四濺,襯著落日緋紅的余暉,在河水中融為一色。
父親錯愕地看著我實施暴行,他不明白我在干什麼,但也如有神助一般,過來幫我。
我們一人抓著羊的前腳,一人抓著后腳,合力抬起羊的尸體,扔進靠近山壁的隱秘樹叢之中。
做完這一切,我深深地看著父親,一字一句地說:「宗教中的獻祭,以羊代替,稱之為『替罪羊』。」
「爸爸,你犯下的罪,由它替你償還。現在你已經死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這是掩耳盜鈴一般的心理暗示,自欺欺人,但是有用。
父親得到了些許安慰,發了一會愣,心中仍有不安,「以后早晚……」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船到橋頭自然直。」我篤定地說,「爸爸,相信我,我們都會好好的。」
天色漸暗,我拉著父親的手上山,沿著原路返回。
從小到大,父親帶我爬過很多次山,他總是拉著我的手,走在前面開路。
這一次,我想走在他前面。
7.
母親得知父親的舊事,比我要早。她同樣深愛著父親,可對父親的選擇無能為力。
前兩日,她忍著傷心,瞞著我,看我急得到處亂找,卻有口難言。今晚再次見到父親,母親當即泣不成聲。
經歷過一場虛驚的生離死別,當夜我們一家三口抱頭痛哭。
從次日起,父親成了家中的幽靈,再也不能見光。即便他的罪行暫時沒有暴露,我們也得提前銷掉他的存在,以防萬一。
這不算最好的辦法,但也是合適的辦法。我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和母親花了近一個月時間,一點點清理掉父親的東西,并且有意無意地散播風聲,營造出一種父親帶著行李離家出走的表象。
平時看多了破案故事,我對指紋技術有一定了解。所以我特意將家中各處可能留下父親指紋的地方,仔細擦拭干凈。
家中不來人時,父親可以戴著手套在家活動;如果來人,就要藏進地窖。這對喜歡戶外活動的父親來說是一種折磨。但他可以忍受。
只是萬萬沒想到,正義的審判會來得那麼快。
一個月后,熱心的鄰居「替我們」報了警,并且警察也產生了懷疑。
我擦指紋擦得仔細,但警察比我更加仔細。他們在門框上方,發現了一枚父親遺留的指紋。
于是靴子落地了。
8.
警方第二次來時,采集了我的血樣。此后他們盯上了我家,以備失蹤的父親去而復歸。
尤其是一名盧姓警察,對案子很上心,當年正是他經手了滅門案,如今又恰好調到我們這里。
我家在山村里,群山環抱,山高路遠,警方無法時刻關注,只能每隔一段時間前來走訪。
我和母親演技了得,從警察告知真相時的震驚、難以置信,到之后每次走訪我們的痛恨、不知情,都表現得很到位。
此外,我們有意暗示警方,父親失蹤前行為異常,曾撂下過決絕的狠話,當時沒在意,后來回想,應當是父親怕牽連我們,不會再回來了。
警察不來時,我們同樣小心謹慎。我家出了殺人犯,鄰居與我們的來往變少了,也沒察覺到任何破綻。因此警察走訪鄰居,能得到的信息也只是父親走了,沒回來過。
漸漸地,警方也認定父親回來的可能性不大,前來走訪的頻率越來越低。他們想不到,父親始終都在家里。
2001 年,我大學畢業,母親生病過世。我回家鄉,給母親辦了葬禮。
父親失去母親的庇護,不能再藏在老家。
整整四年,父親也藏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