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壓在那張表皮下面的真面目再也無法掩藏,即將破皮而出。
白天還好,她尚能堆起幾分笑容。
到了晚上,她幾乎就化作篝火邊的行尸走肉,徹夜徹夜地唱誦、游行、呢喃與哭泣。
她依舊會給我做那些異香撲鼻的「肉」,但我再也不敢去碰——打死都不敢。
我知道那是她從死尸上砍下來的,我甚至能在晚上聽到她一邊砍剁一邊狂笑。
于是我每次吃飯都只啃幾口發餿發黑的饃饃,然后強忍著反胃與饑餓,從飯桌離開。
每當這時,媽就會用那張日漸僵硬的臉使勁擠出失望的表情。
「你要吃飯啊,七兒。」
「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咋行……?」
我尋找著逃出家中的機會,但她關上了院門,并且死死盯防,我始終找不到時機。
有天晚上,我聽見她就趴在窗邊,斷斷續續地低聲抽噎。
「對不起,七兒,對不起……」
「媽媽對不起你,媽媽放不下你,媽媽不想離開你啊……」
那悲慟的哭聲,幾乎讓我心中的不舍和不忍稍微蓋過了恐懼。
于是就在第二天,試著去找坐在堂屋中央,呆望棺材的她說話。
「媽。」
我輕喊了一聲,她沒有回應——如我所料。
「媽!」
我大喊一聲,她這才呆板地轉頭,看向我。
依舊是一張愚癡無神的臉,黑眼仁在眼眶邊緣混亂地跳動著,仿佛眼珠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與頭顱配合。
「媽,這棺材……你打算怎麼辦?」
我試探著問道。
她干枯的嘴唇張了張,沒發出一絲聲音。
「這棺材,放在家里也太晦氣了……」
我邊說邊走向她。
她依然沒有言語,只是用頭追蹤著我的行走軌跡。
我走到她的另一側,盯著她脖子上因為扭動而緊緊擰在一起的皺皮,心中突然產生一個極度瘋狂的念頭。
我繞著她的身體繼續走動。
她的頭也依然咬緊跟隨著我。
她的脖子發出咔噠、咔噠、咔噠,仿佛齒輪卡死的聲音,脖子上的皺皮恐怖地擰結,慢慢擠出一層接一層的肉褶。
我停下腳步,額頭的冷汗落在地面。
她的頭跟著我轉動了幾乎 270 度。
我最后的一絲希望破滅了——這絕不是我媽。
她已經是另外一種……東西。
我向后倒退想要離開,但她突然暴起,就那樣以頭部擰成麻花的姿態,伸出右手想要抓住我。
「放開!放開——!」
我尖叫著扒開那只手,指甲在她的蒼白手臂上劃出五道血印。
當天下午,那只手臂以極快的速度壞死了,變成青黑與絳紫色。
當晚,我聽見她一邊瘋狂砍剁,一邊嘶聲狂笑。
第二天——也就是她「回來」之后的第六天,我發現她的右手自肩膀以下不見了,傷口用污穢的爛布草草裹著。
飯桌上則擺著滿滿一鍋剛燉好的肉。
我自然一口也沒吃。
5
那天晚上,我聽見院門被打開的聲音。
趴到窗邊往外一看,只見「媽」推開了院門,正搖搖晃晃地朝門外走去,沒過多久,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我大喜過往,當即推開房門,跑出院子。
她大概以為我已睡熟,所以安心地出了門吧。
我原本打算就此連夜逃走,離這個恐怖的家越遠越好,但看了看被無盡黑夜包裹著的群山峻嶺,一時間有些猶豫——就在此時,看到遠處的「媽」
緩緩走向后山的身影。
一股難以抑制的詭異沖動控制了我的雙腿。
我悄悄跟過去,跟著她鉆進了樹林。
我遠遠吊在那個鬼魅飄搖的身影后面,跟著她穿過茶林與一座座墳包。
我以為她是又準備去挖掘誰的墓,但是并沒有,「媽」只是一路搖搖晃晃地前行,猶如被某種力量指引著一般,不知行走多久以后,我們鉆進了半山腰,進入了山林深處。
這里已經不屬于茶林,左右全是數人合抱的參天古樹,月光被頭頂的巨冠遮的嚴嚴實實,一絲一毫都透不進來。
光源來自周圍的一些奇異蕈類或蕨類植物。借著光源,我轉頭向四周看,幽閉靜謐的原始森林里,每棵古木下面都站著赤身裸體的青黑色人影。
他們都有著愚癡無神的面部,身體的腐爛程度各異。
不知為何,我竟感覺不到多少恐懼。
我看向前方的「媽」,她走進了一間被虬枝與蕨葉遮掩著的小茅庵,茅庵亮起燭光。
有交談的聲音響起。
我躲在灌木里,一直等到交談完畢,燈光熄滅,「媽」從茅屋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山下走去,才鉆出來,推開竹門,走進茅庵。
燭光重新亮了起來。
在屋子深處的草席上,坐著一個老態龍鐘、眼珠渾黃的老婆婆。
我見過她——就是葬禮時那個盯著我看了許久的老婆婆。
她用渾濁的眼珠朝我看了一眼,干癟的嘴慢慢豁開,露出一個無牙而可怕的笑。
她的頭是如此怪異——碩大而扁平,幾乎呈三角狀,眼睛也因為頭顱的古怪結構,而幾乎分列在了臉的兩側。
給人一種……爬行動物的錯覺。
「小鬼喲、小小的鬼娃子喲。你來我這里又是為了干啥?」
「我……我媽來你這里干嘛?到底發生了什麼!」